第267章忘川一跃
孟琅就像一颗流星似的从来死关上划过,如此嚣张,毫不遮掩,城内城外的鬼们都将这个不速之客看得清清楚楚。他冲进阎王殿,鬼差们三三两两朝他降落的方向聚集,慌慌张张,心怀恐惧——他们都或多或少听说了孟琅的事,这家伙叛出了羽化岛,跟青煞搅在一起,是个再危险不过的人物!
牛头马面举着两把大叉往阎王殿跑,又慌乱又觉得奇怪,好似做梦一般。他们早就知道孟琅背叛了羽化岛,可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酆都呢?孟琅也算他们的熟人,帮他们押过鬼,请他们吃过酒,如今他却成他们的敌人啦?真成他们的敌人啦?
他们觉得自己现在好像就在戏台下,分明戏台上的人已经变了脸,可他们的眼睛却好像还停留在前面的戏法上。酆都现在也的确像是个戏台,可没人指挥他们这群角儿往哪里跑,偏偏大王跟无常大人刚刚出去了——时机怎么会这样巧?莫非孟琅早就埋伏在城外,等着这个时机进来吗!
他们刚跑到后屋,就看见孟琅从里面冲出来。他们瞧见月华惨白的脸从孟琅肩头垂下,两只白绫似的胳膊也从他肩头垂下,牛头马面还没来得及尖叫,孟琅就从他们面前冲到天上去了。那方向是往生门!
往生门外,押送亡魂的鬼差抬起了头,挨挨挤挤往奈何桥挪动的鬼魂们也抬起了头,连奈何桥里那繁星般的紫睡莲也像凑热闹似的晃着脑袋。大家都看见一个人御剑飞过忘川,坠落在河对岸的黑暗之中。
“怎么回事?谁过去了?”
“那不是能随便过去的地方!孟婆大人呢?没她我们过不了河!”
“孟婆大人不在!”舀孟婆汤的鬼差扯着脖子喊道,就在他扭头的瞬间,等着喝孟婆汤的鬼中突然有人冲上了奈何桥,一跃而下!登时,队伍乱套了,最前头鬼魂就像出笼的小鸡般涌上了桥头,后面押人的鬼差赶紧过来帮忙,可他人一走,他守着的那段队伍马上散了。
“赶紧跳啊!”桥上有鬼大喊,“你们想什么都忘了吗!”
奈何桥附近的队伍彻底失控,连带着后面的队伍也骚动起来。牛头马面带着十几个鬼差冲出往生门时就看见奈何桥头的鬼跟下饺子似的往河里蹦,这下他们可顾不上孟琅了——他娘的这往河里跳的都是他们的俸禄啊!他们忙不迭往奈何桥赶去。
孟琅先放下阿块,突然间他发现怀里的人又变小了,好像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孟琅慌忙放下月华,拍着阿块问:“你怎么了?你能说话吗?白无常,这怎么回事?”
“俺也不知道啊!”白无常焦急地在月华脑袋旁边蹦跶,一只鸟爪扒着她的眼皮,“不行不行,月华姑姑看着不大好!”
“那怎么办!”孟琅一边喊一边拍着阿块的脸,他脸色惨白,神情极其痛苦,一道金色的裂纹从他的额角划过,流窜进怀中。
孟琅忽然发现阿块怀里有小小的金光,他使劲掰开阿块紧抱在一起的手,看到他胸口闪烁着半块金灿灿的东西——那是神格。那些天雷从阿块身体的各个角落流窜到这里,肆意攻击着那半块神格。怎么回事?阿块身体里怎么会有神格?天雷为什么要攻击神格?它不应该攻击阿块的煞气吗?
“她得有活气!气呢!她的气呢!“白鸦一对小眼珠子到处乱转,急得翅膀直拍。气?孟琅从怀里掏出水照月:“这上面有气没有?”
“有有有!”白无常大喜,“你赶紧把这东西塞她胸口,把气留住!”
孟琅把水照月放下,接着问:“这样行了吗?”
“行了行了!”
“那你快帮我弄些黄泉水来!”孟琅焦急道,“阿块伤得很重!”
“行行行我马上去弄!”白鸦赶紧飞走了。
孟琅心急如焚地望着阿块,他一只手紧紧抓着孟琅,另一只手抓挠着自己的胸口,好像要把那半块神格挖出来似的。天雷烧的他五指鲜血淋淋,那碧玺也染成了深红色,可他体内那半块神格看着却更凝实了,不知为何阿块的煞气根本不敢靠近它,那些煞气瑟瑟发抖地躲在角落里,好像不受欢迎的客人。
忽然,孟琅发现神格周围长出了些蛛丝一样的东西。他拿开阿块的手,一块潮湿的软皮掉在他手背上,孟琅惊诧地看见那裸露的血肉中长出了一跟金色的树枝似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凑近,发现那不是金雷。
那是,灵脉。
灵脉?灵脉!怎么会长出灵脉!鬼不可能有灵脉!孟琅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灌满了水似的,他只看到那些金色的东西在阿块身体里越长越多,现在他看清楚了,那些天雷不是在攻击神格,相反,是神格在吸收它们!阿块痛苦地嘶吼了一声,鲜血从他脸上那道金色的疤痕里落下,孟琅突然想到了一个词——脱胎换骨。
刹那间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但那思绪就像水面上的浮影一般一闪而逝,他还来不及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身体已经本能地把灵气灌给了阿块。瞬间,他看到那神格熠熠生辉,像心脏一般猛烈跳动,阿块突然睁开双眼,手死死地抓住他,煞气从他身体里尖叫着逸出,就好像林子里惊起的飞鸟,又好像仓皇逃窜的败寇。
“坚持住!”孟琅抱着他喊道,眼中闪烁着狂喜的泪,“我知道怎么救你了!阿块,你不是鬼,你不是!你是——”
天色忽然一暗,一阵狂风吹来,地髓周围那些冷白色的幽灵似的小花纷纷被卷到半空,好像一群起飞的白鸽。白鸦尖叫着从这堆纸片般的白花中传来,朝孟琅大吼。
“门——开——了——快——跑!”
门?什么门?
下一瞬,孟琅就看到了那扇门,奈何桥上的群鬼看到了那扇门,忘川河边的鬼差看到了那扇门,挥舞着三尖叉的牛头马面也看到了那扇门。
那是悬浮在阎王殿上的一扇棕红色的棺材似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块木头,那木头敞开了,就像人们从中掰开一个苹果一样敞开了,从里面喷吐出酆都不曾有的鲜亮色彩,那些黄的紫的红的橙的霞光一般夺目的——神仙!
数百里外,白无常猛地抓住阎罗,大喊:“门开了!”
黑山君问:“什么门?”
“酆都和羽化岛的暗门!”阎罗立刻找补,“这门平时不会随便开!我感觉到它开了!我得赶紧回去!”
话音未落,他就往回赶去。白无常紧跟着他。黑山君愣在原地,过了一瞬,他赶紧喊道:“我们也去看看!”
孟琅一眼就看到了宏元,他就站在百川真人身后,一身黄袍刺眼。百川真人也一眼看到了孟琅,至于流星子,他最先看到的是孟琅身后的月华。刹那间他的声音冲破了他的形体,先于一切在空中炸响。
“师傅!!!”
那撕心裂肺的叫喊还没冲破他的喉咙他就朝孟琅冲了过去,孟琅抱起阿块就跑,雪白的幽灵花从他脸边滑过,接着那些紫色的蓝色的冷冷的花朵都飘了起来,整片花海都像在起舞,又像是在毁灭。
在漫天纷飞的各色花瓣中惊堂木落下,就像上古之时崩落的三仙山一样砸在了孟琅身后。刹那间,整片花海沸腾了,那些飘飘摇摇的白的紫的蓝的花就像一把把纸钱欢快地占领整个天空,小小的花瓣上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孟琅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法相的光辉。
他现在能往哪里跑?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就能证明阿块不是鬼。可是在那之前他就会被羽化岛的神仙杀死!他听到神仙们的怒吼,看到忘川河边鬼差惊恐的面容,连桥头上的鬼魂都被震住了不往下跳。一声龙吟从身后传来,地上突然升起青藤,流星锤擦着他的身侧打过去,把孟琅带到了地上。他跟阿块一起摔在河边的泥滩里,孟琅看见空中一片五光十色的云霞。他从没看到那么多的法相,就好像皇陵前一排排的石像生。
胸口发痛,给阿块灌输灵气的后果是他神格的裂缝再一次扩大。追兵如此之多,如此之强,而他甚至没有一个完好的神格。
这一刻,孟琅觉得自己已穷途末路。
突然阿块抓住了他,他的手在发抖,他的呼吸沉重——呼吸,竟然有了呼吸。“走!”阿块气喘吁吁地说,“你快走!”他面容痛苦,几乎直不起身来,鲜血不断从他身上那些金色的裂痕流下,孟琅望着他,不知道自己眼中流下了泪水。呼吸,他想,呼吸!
他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真的,如果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他们还能怎么活下去呢!他抓住阿块,碧玺珠子撞到他手腕上。他抓着阿块大步往前跑去,他的脚踩进又凉又滑的好像软膏一般的河水,斫雪剑飞速跟上,红穗子紧紧缠住孟琅的手腕。
孟琅盯着那幽深的黑色的河水,紫的蓝的睡莲好像一只只眼睛,在那些眼睛里他看到了这五百年的种种种种,也看到了他和阿块急速下坠的身影。他们俩十指紧扣着,跳进了忘川河中。
都看见了。百川真人看见了,流星子看见了,宏元看见了,鬼差和神仙都看见了,连急速赶来只有几十丈远的阎罗和白无常也看见了。忘川河上溅起一朵黑色的莲花,幽黑的河水转瞬恢复平静,接着又被流星子打破,不仅是他,百川真人也跟着跳了进去,宏元也跟着跳了进去,甚至阎罗也跟着跳了进去。
但他们在河中一无所获。
孟琅和阿块不在河里。忘川连接着生与死,人间与幽冥。他们既然不在河里,那就必然在另一个地方。
他们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