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春夜良辰
这院子原来分给了秦地主的三个族叔族伯。那三位族叔族伯看见孟琅能御剑升空,惊骇非常,当即改换态度,客客气气地把两人请了进来。秦镇邪开门见山道:“我不是来要屋子田地的,只是路过故地,想过来看看。我之前住的屋子还在吗?”
“在,在!”三人中赶紧答道,将秦镇邪和孟琅领去那间屋子。那屋子倒和以前大差不差,只是没了床,成了个堆放杂物的地方,里头干草干粪、背篓筐子,到处都是,简直没地下脚。三位叔伯尴尬地望着屋子,十分心虚。
秦镇邪却没责怪的意思,只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原先有张床,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那床起初的位置不好,看不见窗户,我长大有力气后,就把它挪到一边了,这样,晚上要是睡不着,就能看月亮。这屋子其实还算宽敞,就是矮了些,尤其是门,等会你出去时要小心些,别撞到头。”
孟琅低声道:“这是倒坐房,是下人住的地方。”
“倒坐不倒坐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咱们今天应该是不会住在这了。”秦镇邪扭头看向那高个男人,“你是我叔叔还是伯伯?不管是什么,给我们收拾间干净宽敞的屋子,我们要在这住一晚。我们住过了便走,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所以你们今晚最好安安分分的,别打什么鬼主意,我这位郎君生气只是动动手,我生气可是见血!”
三人一听,哪敢多话,唯唯几声,忙下去收拾了。他们收拾期间,秦镇邪带孟琅去看了自己种的那块田,黑猫睡觉的地方,他偷花生的地方,还有那黄狗的坟。几年过去了,坟头的野草几乎淹没了石碑。秦镇邪站在坟前,默默作礼,微风吹过,林间沙沙作响,好似低语。
“我那时没有救下它的孩子。”秦镇邪望着草堆里的石碑,愧疚道,“我那时还未生出七魄,不知同情。”
孟琅上前,握住他的手,默默无言。风和煦地吹过,天空虽还很亮,林子里慢慢有些凉了,秦镇邪说:“回去吧,天要黑了。”
两人向秦家老屋走去。天空中半边是缥缈的灰蓝,半边是深沉的橙黄,几道流云带子似的系在蓝与黄的交界处,明月在天边隐隐若现。田垄上响起悠远的牛嗥,深褐色的田地里,一道道已梳理好的田垄笔直的朝一个地方蔓延开去,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
孟琅走在这条不宽不窄的小道上,走在秦镇邪无数次回家的这条小道上,心中有万千感慨。小道的尽头就是那扇永远也不对秦镇邪打开的门,今天,那门头一次打开欢迎他。
秦家三房二十来号人全等在桌边等他俩回来吃饭,吃饭时气氛虽然僵硬,可也还算热闹,那三个叔伯不停地说些废话,什么镇邪长大了啊,长高了啊,有出息了啊,秦地主泉下之灵会高兴啊。秦镇邪敷衍地点着头,眼睛紧盯桌上的饭菜,毫不客气地把那些最好的菜全夹到孟琅碟子里,以至于其他人动都不敢动那几盘菜。
孟琅有些好笑,夹住秦镇邪筷子,道:“你吃你的,不用管我。”
秦镇邪低声道:“我要不盯着,你又要忘记自己得吃饭了。”
“就算忘了,我肚子饿时也会自己去找吃的。”
“你找的那算什么吃食?你就是因为这样随便对付,身子才一直没法恢复。”秦镇邪一捏孟琅手腕,埋怨道,“你瞧瞧,你这腕子薄得跟张纸一样。”
“哪有如此夸张?”孟琅无奈道,“我比起刚开始时身体可好多了。”
“是啊,可比起你没死之前,你身体又差得多了。”秦镇邪指了下孟琅满当当的饭碗,说,“你赶紧吃饭吧,你要能把这碗吃完,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孟琅哭笑不得。他都多大一个人了,怎么吃饭还要人盯着?可这又确实是他自作自受。他以前当惯了神仙,过惯了五谷不食的日子,后来在人间流浪时,又满心是事,自然无心记挂吃饭,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不过为了活命罢了。这些习惯留到现在,就成了秦镇邪的眼中大敌。
他俩人窃窃私语,有说有笑,饭桌上的其他人却越发紧张,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他们,手中筷子全悬在空中,一动不动。孟琅顶着那些人的视线,着实不自在,他迅速吃完饭,说:“各位慢吃,我先失陪了。”
秦镇邪也放了筷子,说:“我也走了。你们要没事,别过来打扰。”
三位叔伯赶紧说:“一定,一定,二位好好休息,我们绝不打扰!”
他们眼盯着秦镇邪和孟琅进了屋,走不见了,才放下心,饭桌上顿时有了活气,低低私语和各种议论一时响起,就像一团苍蝇同时起飞。他们饭桌上讲的热闹,秦镇邪和孟琅屋里却十分安静。秦镇邪他们住的是主屋,这屋子以前住着秦地主,秦镇邪从没进来过。现在他进来了,却什么想法也没有,反是孟琅一直打量着这间屋子。
秦镇邪见他看得专注,笑道:“这屋子有什么好看的?能让你看这么久?”
“我在想,这屋子比你住的那间要大多了,也高多了。”孟琅叹息一声,自责道,“你在秦家过的并不好。”
“说这个做什么?我在这也没出什么事,有阎罗盯着呢。”秦镇邪走过来,问,“是你让阎罗变成黑猫跟着我的吗?”
孟琅点头:“我那时寿命已尽,没法再帮你了。”
“道长啊。”秦镇邪喊了一声,抱住孟琅,说,“我有你就足够了。在秦家吃的苦算什么?我就算再死上几次也不要紧,只要我能再见到你。反倒是你,你千万不能再拿自己的命冒险了,你真不知道我听到百川真人说你死了时什么心情,我当时想着,等杀了宏元我就去找你,又或者直接战死在羽化岛......”
“抱歉。”孟琅轻轻抚摸着秦镇邪的头发,后者紧紧箍着他,滚烫的手紧紧贴在在他的背脊上,如此用力。
秦镇邪苦笑一声,说:“我现在都害怕听到你说抱歉了,道长。每当你说抱歉,又或者没事时,我都觉得一定会出事。真的,有时候就算你在我身边,我也觉得你好像随时都会离开,我害怕你会突然消散,哪怕你已经真正复活了,哪怕我的半块神格就在你身体里......”
“可我如今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孟琅拉过秦镇邪的手,按在心脏处,说,“你看,我活着,不会像鬼魂一样忽然消失,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阿块,因为正是你让我重新活了过来。”
“是啊,但是......”秦镇邪将头贴在孟琅胸口,听着那一下一下明晰的心跳。曾经多少个夜晚他从梦中惊醒,就这样听着孟琅的心跳捱到天明!恐惧仍盘踞在他内心深处,因为他知道孟琅比起自己更看重别人,不论是他还是随便一个人!任何一个人,只要需要他的帮助他都会去!
可是他希望他什么都不要做,他希望他跟宏元一样自私自利!秦镇邪紧紧抓着孟琅的肩膀,满心苦涩——但他如何能把这些卑劣的心思说出口?他如何能让孟琅违背自己的性子,就跟在他身边?说真的,他有时都想把孟琅关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去处!关到一个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他们的地方,也许只有那样他才能完全安心......
他的手颤抖得那样厉害,以至于孟琅轻而易举便察觉到了。他知道自从他活过来后秦镇邪一直很紧张,无论何时他都紧跟着自己,永远将视线倾注在他身上。
孟琅握着秦镇邪的手,认真道:“你知道吗?我从前并不看重自己的性命,但遇见你后,我头一次想要惜命。在坠入人间之前,我无数次悔恨自己那样冲动地跳下了斫雪剑,我总是在想,要是当时不跳下去我就不会这样处处受制了,我就能多帮你一点了。所以当我再次活过来后,我发誓一定要好好活着,或许有些地方我做的还不周到,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是真的想好好活着,跟你一起。”
秦镇邪抬起头,孟琅望着他,笑着继续说:“你不知道我现在跟从前已大不一样了。从前有人请我除鬼,我都是倾尽全力,可现在我却挑挑拣拣起来,有难做的,就丢给阎罗,或者请百川上仙帮忙。有时候我想,原来偷懒的感觉也不赖啊?因为我总想跟你呆在一块,去四处看看,到处走走,就算什么都不做也好。幸好我现在已经不是神仙了,否则我这么多的私心该往哪里放?阿块,你给我施了什么法术吗?不然我为什么心里都是你?”
秦镇邪破愁为笑,无奈道:“每次都这样!每次我不想再相信你的时候,你能给我说回来!怎么办啊道长,我真的太喜欢你了,真的......”
“是啊,怎么办呢?”孟琅笑吟吟地望着秦镇邪,两人相视而笑,吻在一起。窗外的风温柔清凉,银白的月光洒落院中,深蓝的夜空中,星星一闪一闪,整个天空宛如流动的绸缎,轻柔地笼罩着这个偏僻而静谧的山村。主屋的烛火扑闪了两下,忽然熄灭,春夜尚长,良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