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3.多年不羁终收敛踏雪登峰说变化

这是一个面貌不算好看的少年，有着长期背天面地的古铜肤色，穿着一身与武当道袍近乎同等款式的道袍，胸前打了一方八百里青城山的补子，头顶金莲束发，若非衣冠装点，那身化外仙风必定荡然无存，属于擦肩绝无回头的那类。他走进室内，也懒得拍打积雪了，免得把衣服打得越湿，来到远至跟前，意味深长的朝这春神少年笑了笑：“罗远至，你与贫道有缘，清明时抗倭，你守尔都北门，贫道守尔都西门，也算爬过尸山淌过血海的袍泽了。”

远至没想到，秦清夜竟然主动跟自己套近乎，这让他受宠若惊，赶忙站起来打拱手：“晚辈见过秦天师。”

秦清夜摆了摆手，目光从远至脸上挪开，转而看向挂在其腰间的鹞子玉葫芦，这一眼看去，他脸上突然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凝重，这种凝重来自于睹物思人，也让昔日的青城岁月浮现眼前。

远至看懂了秦清夜的神色，忙解下鹞子玉葫芦，郑重其事的递给他：“劳秦天师费神，放出大仙，葫芦则物归原主。”

秦清夜缓缓伸出手去，却又颇为忌惮的收回手来，如此三番五次的欲罢还休，迟疑得像个想拿山芋又怕烫手的孩子。

天师的神情很凝重。

趴在地上的黑虎缓缓抬头，看向不敢逾越雷池的秦清夜，低吼了一声。

在场众人除了大陀法师和秦清夜，其余人等全被这声低吼吓了一跳，低吼尚且如此震人心魄，更别说发起怒来会怎样可怖了，一众人直咋舌，心说不愧是最强的山神。

一众人不明白秦清夜为何要迟疑，只道有什么心事暂时跨不过去，远至双手捧着鹞子玉葫芦，葫芦朝炉火那面呈现乳白色，背向炉火那面则是玄青色，这可是普天下最大的一颗阴阳玉，也曾贵为青城一脉的镇山神器，自从孔上阙带它离开青城山，截止现在完璧归赵，首尾相衔已过去十七年光景了。

注视着秦清夜的神情，远至忽然明白了天师的用意，这葫芦向来是青城山掌教的随身之物，自孔上阙下山以来，延延至今十七年没立新掌教，虽有门众不下百次劝秦清夜接过掌教桂冠，可秦清夜总是推搪不就。

青城山十七年群龙无首，山中长短巨细都由秦清夜等一帮长老商榷谋定，有掌教时，就如同有一位比鸡起得早，比猫睡得晚的勤政皇帝，什么压力都担在皇帝一人身上，没了掌教，则由一帮类似内阁的长老操持要事，压力都由内阁大臣们担着。

远至心里知道，昭剑仙、大陀法师、秦清夜三人早已过了百岁年纪，昭剑仙和大陀法师都是佛门中人，虽说昭剑仙修的是红、白、花、黄、黑五大吐蕃佛，而大陀法师修的是中原八大佛门之一的贤宗，两者在开枝散叶中略有分歧，却也算生自同根，并且两者都已修炼到‘回光返照’的佛门境界，可使容颜以及体质回归青春。

大陀法师回归了知天命的年岁，昭剑仙回归了而立的年岁。

一个五十，一个三十，这都是他们通过爱好自行选取的，而秦清夜修炼到‘返璞归真’的道教境界后，选择了十来岁的青春年纪，说明这人打骨子里向往这个年纪的无拘无束、逍遥洒脱。

他之所以不想接过师兄传承的掌教衣冠，全因这种无拘无束、逍遥洒脱的性格。

现在鹞子玉葫芦摆在他面前，这让他天人交战，拿了葫芦，就等于以长老身份僭越了掌教的分内事，所以他迟疑了。

可是他知道，时间和局势已经不容他随性了，所以他闭目叹气，最终从远至手里接过葫芦：“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都走到这个份儿上了，也不许贫道再矫情了，师兄啊师兄，你可把师弟我坑惨了啊，偌大一座青城山，你拍拍屁股说不管就不管，你倒是仙游去了，苦了师弟我，往后不能再游戏人间了。。。”

远至安静的候在一旁，时而抬眼看上两眼，发现感慨结束后，秦天师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心下一凛，疑惑道：“天师有什么地方需要晚辈帮衬吗？”

秦清夜将鹞子玉葫芦撇在腰间，走到黑虎身侧，黑虎心领神会的站起，少年天师跨上虎背，说道：“这葫芦的封印只有青城掌教能解，如今系铃人已经仙游，想解开这层封印，贫道要先回趟老君阁，待把掌教才能学得的封印法术掌握后，再替你放出旱魃。哼，罗天清微算得真是恰到好处，知道永冬将至，时下放出旱魃可利用其炼狱高温抵御日渐递增的酷寒，就算百多头病魔与之同时出世，也不能对眼下的冰雪人间构成威胁了。罗远至，当初在尔都的时候，贫道对你与旱魃并肩同谋之事就已有察觉，当时不向你下手，其一是认为你于当时的尔都来说还有价值，其二便是在等今日。不过说到底，你没让贫道失望。”

远至听说秦清夜曾对自己起过杀心，心下不由升起一股寒意，回想当初这人镇守尔都西门的经过，心里就更难安了。

胖子忙朝骑于虎背的青城天师套近乎：“财神爷，你可千万别外他处想，罗老弟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好人，先前也不下一次和咱们说起对你老人家的仰慕之情，那对你的敬仰就犹如滔滔。。。”

秦清夜瞥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董大标，少和贫道说这些套话，你那些商贩烂词儿说给我听，不觉得是在贻笑大方吗？”

这话说得没错，商贩在武财神面前耍花腔，无异于关公门前耍大刀，鲁班跟前弄大斧。胖子赶紧闭嘴，不过他本就是个不吐不快的人，既然对方是聪明人，那就该用直接的方式与之摆谈，诶了一声，说道：“财神爷，你看，现在我们都站在你们蜀山盟这边了，也算为蜀山盟加薪助势了，那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

秦清夜没好气的看着他：“你又在打什么算盘？”

胖子笑了：“要是我们能在这次风波中力挽狂澜，能为蜀山盟建功，那时还希望财神爷不要吝啬，把你老人家的聚宝盆送给我。”

秦清夜被气笑了：“行啊，贫道觉得天上的月亮也很漂亮，要不要一并送给你？”

胖子被弯酸了也不生气：“凭什么你能把聚宝盆送给明初的沈万三，就不能送给我董大标？财神爷，只要让我成了天下首富，必定每日给你烧高香。”

秦清夜不打算再和这死胖子多废话，扭头看向远至和娇儿：“你二人与贫道同去老君阁。”说完，骑着黑虎走出门去。

远至和娇儿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在座各位，也就在看向刘趣的时候，远至发现老先生正向自己微微摇头，看到先生的暗示，远至立马心领神会，扭头对娇儿说道：“你留下来，我一个人陪天师上老君阁。”

娇儿颇为不解：“可是。。。我想陪大树弟弟一起去呀。”

远至摇了摇头，捏了捏她的肩膀：“听话。”说完，朝门外走去。

之所以要把娇儿留下，是出自刘趣的防备心，在他看来，既然春神棋盘已经成为蜀山棋盘的后路，上了蜀山，春神棋盘内的所有配料都要严加看管起来，如果任由这帮年轻人自行运筹，难免会因情绪或周边事左右，万一蜀山棋盘没有成功，那么春神棋盘就会替代蜀山棋盘，成为万众瞩目的救世焦点，也就是说，秦清夜之所以让远至和娇儿同上老君阁，目的很有可能是想把两人软禁起来，毕竟年轻人的变数太大，万事由老骨头操持才能万无一失。

此刻，彭祖峰山路上，远至追上了秦清夜，两人一虎同朝绝顶老君阁而去。

路上，秦清夜见娇儿没有跟来，也意识到了是远至的意思，苦笑着望着漫山雪景，说道：“罗远至，看来你对贫道不够信任呐。”

远至赔笑道：“天师误会了，这舟车劳顿赶赴蜀川，一路都没怎么休息踏实，晚辈也是怜香惜玉，不想伴侣和我吃同样的苦，呵呵，都是些儿女情长的考虑，让天师看笑话了。”

秦清夜神情倥偬，没打算给远至什么好脸色：“假如我们真想控制你和娇儿姑娘，犯不着用这么低劣的手段，就大陀和尚一人就能将你们全部拿下，之所以让娇儿姑娘跟上老君阁，只是贫道有话要和你们说，不过既然被你想歪了，那也就没办法了，罗远至，你可要记住，你我同是救世之人，我们蜀山盟虽然反对借外力成神，但也敬重你们罗家的眼界和作为，若用强硬手段对付你们，外人会怎么看待我蜀山盟？用我们的体面来换你们的服从，这买卖并不划算。”

远至埋头苦笑：“那天师想和我们说些什么话？”

秦清夜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神么？”

远至摇头。

秦清夜说道：“那张寄给董大标的唐噶，你见过吧？唐噶上描绘的魔母形象，贫道相信，任何人看了都会过目不忘。”

远至点了点头：“现在晚辈还对魔母的那双眼睛记忆犹新，那双眼睛没有任何神情，也没有任何一点人性，看得人心里发寒。”

秦清夜点头：“是了，没有人性就是神。野狐禅所使用的人兽同修，是罢黜人性，以修炼兽性达到至真的境地，在他们看来，兽性就是神性，因为兽性纯粹，因为兽性不似人性那般叵测多变，返璞归真一词，是为抛却繁杂剩得精要，野狐禅也提倡返璞归真，但他们的返璞归真，是把人性中所有不利的东西都抹杀掉，以此来求一个所谓的纯粹，来求一个所谓的天性，不过这是错的，给你打个比方吧，一条鱼修炼了千年时间，经过千变万化最终爬上陆地修成人形，这便是所谓的成精，普天下任何畜生的修炼尽头都是变成人，为什么它们想修炼成人？因为这世上只有人才是最舒坦最自在的，它们向往人的生活，所以才会花上千年乃至上万年的时间去修炼，慢慢修炼出人的脑袋，人的脏器，人的四肢，人的智慧，这才是积极向上的修炼，而野狐禅的修炼方式，是从人修炼成畜生，这便是逆向修炼，是误导天下武夫的乱贼之道，畜生想修炼成人，野狐禅想修炼成畜生，恰似围城，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城，但是众所周知，城里的生活才是最自在的，之所以想出城，无非是无病呻吟、自讨苦吃，所以贫道当初才会进百丈山打灭野狐禅总舵，他们罢黜人性修炼兽性，而不似我等儒释道门众，我们同样在罢黜人性，但我们修炼的是神性，古往今来有无数人在修炼着神性，如同儒教对人性的各种束缚，如佛门道教对人性恶念的打压，对善念的提倡，不过终此一生，也都只能修炼出半仙、半佛、半圣的境地，因为我们始终放不下人性，也因为我们的修炼始终不够，其实我们的修炼和鱼修炼成人是一样的，要从水里来到岸上，必须要耗费很长很长的时间，人修炼成神也是如此。但其中必备条件只有一样，那就是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