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我梦蝶来蝶梦我我本火坑莫来填
这句话无异于当头霹雳,远至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无以言表,只想搬来万千借口为此推搪,可是他娘的,经过刘趣一番穿针引线,将脑海里散落的珠玉连成了一个铁打的事实,并且太经得起推敲了。那的确是钟思妤啊!
刘趣的神情附和少年此时的心境,眉眼微低,略带惋惜:“那个给你送内丹的僵煞是钟思妤,而你在竹林里碰到的那头,不是钟思妤。”
远至皱起眉头,双掌搭于双膝,慢慢握成拳头,劈啪作响:“他们为什么要把小妤炼成僵煞?”
刘趣说道:“自你从泉州向西以来,闾山派就从未停下追捕你的步子,自从你和钟思妤在玉华山下分手,她知道你赴龙潭虎穴已做好必死打算,明知后有闾山马不停蹄,却弃自身安危于不顾,以死相逼要庸医跟踪你,保护你,庸医捱不住她的眼泪,只能硬着头皮上玉华山,不过这老郎中耍了个小心思,他并非真想救你,反而巴不得你死在野狐禅手里,于是上了玉华山,却不上大坪,只呆在山脚等待,只要呆上足够的时间,自己再断去一条手臂,就可以回去和钟思妤交差了,交差时顺带把你的死讯一报,钟思妤可能会痛苦一段时间,但时间会代替所有人安慰她,等她从悲痛中走出来了,也就没事了,这就是老郎中最初的珠算,不过,他没料到一件事,那就是乔正德非但没杀你,反而要将你带下山,也就在下山的路上,你们碰面了。”
说到这里,刘趣咳了咳,吞口水润了喉咙后,又娓娓道来:“都说人的想法瞬息万变,庸医这老家伙也不例外,前一刻还抱着对你置之不理的打算,见到你的那一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可能就是想法和现实的出入吧,本想着钟思妤得知你死后哭个半年就会罢休,但见着你以后,他突然发现让那丫头哭个半年会不会太可怜了,这就和你保护娇儿姑娘的纯良一样,不想她受丁点儿委屈。匹夫粗汉,为了一个少女能少流半年眼泪,白白搭上一条人命,庸医平生做过无数次买卖,每次都为虎派赚得盆满钵满,即便不赚钱也要赚些面子,可这趟买卖最是亏本,为了那丫头不必伤心,他把命都赔光了。”
刘趣看了看远至,发现少年听着听着眼眶渐渐泛红,遂感慨道:“远至阁下,其实这世上有许多默默无闻的人,他们甘愿化身为影子,你向着太阳,向着光明,向着希望前行的时候,他们总是悄悄跟在你身后,这样的陪伴小心翼翼,这样的付出悄无声息,你习惯了前冲,难以回头,难以回头则难以看清他们的模样,他们屏气凝神的模样,很认真。但他们也希望你能回回头,希望看看你的脸,你的一个笑就能让他们满足,只要一个笑,就不累了。这群卑微的人当中,就有钟思妤的一席之地,你们分手后,她有了两个打算,其一是让庸医去救你,其二,则由她亲自引开闾山派,为你争取活命的机会。”
听到这里,远至张了张嘴,欲语还休,眨了眨眼,却是欲哭无泪。
刘趣说道:“她把闾山派的心理拿捏得很精准,猜准闾山派知道你和她在一路,于是在路上留下蛛丝马迹后便和黄玉颜分手,把闾山派的人越引越远,直到被闾山派抓住,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为你争取了整整七天的时间!等闾山派再次撵上你的时候,你已经在武夷山了。但在闾山派追上你这一期间,她被带回了谷田,闾山派把她带到闽河闾山中,借用祖树之力把她练成了僵煞,同时,将她作为屠杀山神的第一批僵煞,和其余几十头僵煞一同放出谷田。按照常理来讲,凡是成为僵煞,又被闾山道人随时操控,僵煞本身是不自由的,但是这丫头的确是个奇女子,居然凭借对你的爱情挣脱了闾山的束缚,那以后,她日行千里,以最快的速度从闽越向江西跑来,她只有两个本能,第一是屠杀山神的本能,第二则是保护你的本能,所以在武夷山的时候,也就在八大门庭的宗家子弟准备向你下手时,她感知到你有危险,出于保护你的本能,她杀死了沈家怀周小迦等一众宗家子弟,又一路尾随你上了龙虎山。”
远至流下眼泪,掩面而泣。
刘趣叹息道:“后来,她又杀了跟踪你的大齐兵勇,在江西通荆湖的那条大河边,她把山神内丹都送给了你,其实她本来不会伤你,更不会伤害你身边的人,那天之所以发狂,是因为看到了娇儿姑娘,她只想杀掉一直让她嫉妒的娇儿姑娘。半月前,你引彭祖羊和敖太岁厮杀,当时碰到的那头僵煞并不是钟思妤,后来把你救走的才是她,她把你带回到我们身边之后,就走了。”
远至睁着那双满是泪水的眼睛,哽咽着问:“她去哪了?”
刘趣摇了摇头:“不知道。”说着,这位通晓万卷且脉络遍布大齐天下的老人伸出手去,按在少年肩头拍了拍,安慰道:“明朝汤显祖在《牡丹亭》中有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临川四梦总归是梦,如投身蜃妖腹中大梦千秋,你只是做梦之人,不必为我梦蝶或蝶梦我而流泪,梦本就是身不由己,情情爱爱亦是身不由己,她适应了身不由己,且选择随心而为不顾一切,你被身不由己束缚,且选择墨守成规忠贞不二,初衷都是好的,也没谁是错的,所以,远至阁下不必愧疚。”
说是不用愧疚,可人心到底的肉长的,远至聪明归聪明,却也不似司马懿那类为达目的麻木不仁的人。他不想对棋盘以外任何人愧疚,先前把姬基积和彭祖羊牵累到棋盘中本就让他于心不忍,本不想让弈局以外的人为自己付出,但此刻棋盘以外多出了个钟思妤,她的爱情伟大得让人痛心疾首,这种付出一次次抨击着少年对娇儿的坚贞不渝,并于真相大白之际占据绝对上风,把远至和娇儿的情比金坚摧枯拉朽变作了千疮百孔。
可远至还是只能把她当成朋友,只能以报答朋友的方式投桃报李,以此来回绝她疯狂的爱。因为爱情和官场没有区别,你最初站队在哪边,非是绝对情况往往不能反悔,因为一旦反复无常,一旦背信弃义,下场通常会往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方向发展,那样的光景可谓无比凄惨。
远至只想把钟思妤救回来,把她变回以前那么漂亮,然后让她过上她想过的生活。
让她过上她想过的一生,也就是撒下一个弥天大谎。向董大哥借些钱,在市井里寻找一个和自己身高、体型、声线都九成相似的人,再让丽子做一张自己的面具赠送给他,当然,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丽子要教会此人制作面具,然后让他陪钟思妤隐居森林,从此再也不问世事。
钟思妤那么漂亮,但凡是个男人,只要不像远至这般蠢,那都会前仆后继的来接这差事。
这虽然很不人道,但为了不让钟思妤越陷越深,远至也只好想出这样的蠢办法,当然,这样的谎话一但问世就绝不能被拆穿,你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去稳固它,谎还要一个接着一个撒下去。
比如,那个假扮成远至的男人,其前期虽说会无穷兴奋,但渐渐发现自己爱的女人其实一直爱着另一个男人,而他只是那个男人的影子,一旦生出这样的想法,远至该怎么去补救,万一这个男人想碰碰运气赌一赌,撕下远至的面具,想让钟思妤接受真实的自己,钟思妤万一疯了,崩溃了,远至又该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潜移默化,让钟思妤慢慢爱上这个男人的内心,两人最好能诞下一子,有孩子作为纽扣,有对这个男人内心的爱慕,有同床共枕千天万夜,只要钟思妤习惯了这个男人,那一切都平静了。
正如男女初次接触爱情,往往都是不顾一切轰轰烈烈,那时哪怕豁出性命也不觉可惜,可是直到握的泥巴越来越多,巴掌也被扭曲得不似原来模样,他们就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新的恋人,虽说会时常记起当初那个人,但婚姻之后夫妻之间慢慢养出感情,慢慢养出默契,尤其为人父母之后,畸形的巴掌会和畸形的泥巴完美契合,到了那时,心里就容不下以前那个人了。
换而言之,钟思妤追求远至,摆明了就是跳火坑的举动,这动辄天崩地裂的棋盘凶险异常,能少死一个就胜造七级浮屠了,所以好心人别来淌这浑水了,爱惜爱惜自己的性命吧,爹娘养育之恩你还没报答呢。
所幸远至不似那提了裤子还是童子身的浪荡子弟,虽说对娇儿的忠贞不渝显得很蠢,可到底是蠢得有理有据,至少还能撒一个善意谎言,让钟思妤珍惜生命,远离火坑。
刘趣看远至还在思考问题,咳嗽一声,说道:“远至阁下,老朽替阁下出谋划策可仅限棋盘之上,说句难听的话,就算老朽再长三颗脑袋,也不愿意为家常事出谋划策,我还得再活几年,不想为那些酸臭的儿女情长白白折寿。”
远至忙抬袖擦掉泪水,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先生见笑了,我才十八岁,还没学会如何处理心情,导致我的烂心情影响到先生的好心情,委实对不住,还望先生海涵。”
刘趣啧啧道:“老朽四十那年尚不及阁下十之八九,阁下过于谦虚了。操持这方棋盘的确需要不少脑力和心力,让姬基积乔装成你的模样西去潇湘,这不算画蛇添足,因为姬基积为你引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这人若一直蛰伏在暗处,对你难免会造成威胁,而今这人浮出水面来到明处,你就能对症下药了。引彭祖羊敌对敖太岁,虽说坑了彭祖羊,但即便你不做,朝廷也会这么做,即便朝廷不这么做,为了你不必被闾山派继续追捕,王磻溪也会这么做,所以,彭祖羊和敖太岁这一战实属必然,贡嘎山和闾山派的梁子,也注定要结下。”
远至有些茫然,拱手道:“还请先生细说。”
刘趣嘿嘿一笑:“姬基积等人一番乔装打扮本来万无一失,即便面对洪都那帮朝廷人马,想脱身也是易如反掌,只是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来了洪都,如果不是那个人的话,姬基积早回龙虎山吃斋修道去了,哪用得着王磻溪赶赴法场亲自去救啊。远至阁下,你可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远至拧眉问道:“难道是孟询!?”
刘趣摇了摇头:“自然不可能是皇上万岁爷,虽说不是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却是一人之下的兵家巨擘,此人为天下兵家扛鼎,乃是当今天下兵家第一人,他的父亲是坐镇临安替大齐朝镇守东南边疆的谋圣姜明煜,而他,则是手握天下兵符的大将军,姜褚城!”
远至倒吸一口凉气,神色诧异:“他亲自来洪都了!?带了多少兵马?”
“不带一兵一卒。”不由远至松懈,刘趣继续说道:“不过他身挂麒麟帅印,所过之处凡是大齐兵勇皆要跪迎帅旗,皆受他虎符差遣。”
远至大惊:“孟询把调令天下兵勇的虎符都给他了,不怕他篡位吗!?孟询那么聪明的人,怎会犯这种大错!?还是说,孟询已经被姜褚城软禁了?姜褚城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刘趣嘿嘿一笑:“真正厉害的皇帝是不需要兵符的,就凭他叫孟询,就可将所有虎符变作一文不值的废铁,再则就是对姜褚城的信任,以及姜褚城那不认亲爹只认君父的忠心,在姜褚城眼里只有忠,没有孝,皇上万岁爷可喜欢他了。”
远至一愣:“其父为大齐谋圣姜明煜,据说是三天坐命的命格,是千年难得一遇的谋中奇才,众所周知谋士出谋划策都要靠嘴去说,但是照先生这个说法,姜褚城只有忠没有孝,那在家里,姜明煜一旦谋划朝局,或是说了什么关于朝局的话,当儿子的姜褚城转身就原封不动的说给孟询听了,这。。。这不是家贼吗?”
“好一个家贼,哈哈哈。”刘趣哈哈大笑,打趣道:“姜褚城是名副其实的坑爹,姜明煜何等人物,为大齐朝廷鞠躬尽瘁殚精竭虑,最终才改周为齐,让孟家坐了天下,结果事成之后非但没能捞个宰相当,反而被太祖派到临安去守倭寇,这时间一长,老人家难免会因为愤懑而絮叨,结果话刚一说出口,后脚就有太监来敲门,送来皇帝圣旨,把老人家骂得狗血淋头,姜明煜何等聪明,一猜就知道是被自家那兔崽子卖了,自那以后,老人家但凡要议论朝局,都会提前把姜褚城支开,想骂一骂自己这儿子吧,你说他吃里扒外,他说吃的是朝廷俸粮,为皇帝卖命哪算吃里扒外?气得老头子操起《孝经》一路撵着打,别说,姜褚城这人的确浑身是反骨,老爷子骂他,他有说词,老爷子打他,他居然还敢拔剑,说自己身为大将军,老爷子只不过是个临安总督,哪有总督打大将军的道理?这官帽子一压,老爷子顿时没了脾气,从此在敢在私下大骂逆子。堂堂无双谋圣,居然要看儿子眼色行事,这一家子真可谓有趣至极。”
远至无奈摇头:“虽说家事颇为诙谐,但他们运筹帷幄和决胜千里的模样,可让人胆寒得很呐。。。孟询为了捉我也是下血本了,居然连姜褚城都派来了,唉,我现在头大如斗,头皮发麻啊。。。”
刘趣嘿嘿一笑,意味深长说道:“远至阁下何必愁眉不展,他们想抓你是一回事,至于抓不抓得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嘿嘿,实不相瞒,老朽早就想和无双谋圣过过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