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短裙 - 续昼 - 祁沇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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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短裙

周一下午时新项目的甲方来蔚蓝开会。

来的营销总监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姓常,握手时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坐下来后瓦亮镜片后的眼睛就没停过在投影和桌子对面的人之间的游移。裴旖被盯得略有尴尬,脸上仍保持着温和笑意,好在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幕布上开始播放产品视频,房间里安静下来。

这次要讨论的产品是一款水下的应急救生装置。视频中展示了几种场景,有泳池、轮船、游乐、潜水。

镜头跟随着潜水者逐渐沉向深海,经过艺术化的处理,画面从美好逐渐到扭曲,克制描绘着溺水的场面,但那一瞬危险袭来的窒息感依旧沉重真实。

裴旖望着面前的幕布,思绪突然陷进游离。眼前的场景陌生又熟悉,令她恍惚间想起来,从前有许多个日夜,她都近乎疯魔般地幻想着这一幕的到来。

当一个人被桎梏在高压的深海里睁着眼睛等待死亡,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窒息、恐惧、无力、愤怒、绝望,直到生命最后一瞬——

真好啊。

裴旖盯着幕布上的画面,隐在昏暗光影下的脸庞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所有不能为人所知的癫狂都藏匿在那副平和面具之下,透过那双狭长眼底呼之欲出,又倏然间晦灭折断。

“啧,裴组长,人看着温温柔柔的,手劲儿可够大的啊。”

桌子对面的男人出声打趣,众人闻声投过来视线。

裴旖回过神来,漆黑瞳孔缓缓恢复焦距,垂眸瞟一眼手里断了一截的铅笔尖,和声笑着歉意:“没有打到您吧?”

对方从本子上捻起来个东西扔到地上,笑道:“打到了。待会儿得给我赔罪吧?”

“那是当然。”裴旖跟叶明声相视一眼,继续柔声道,“晚上定了园区酒店的餐厅。时间不早了,常总,咱们过去边吃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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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晚餐,少不了要喝酒。几杯下去后,桌上氛围热了起来。男人们的声调越拔越高,从城市公厕排布到中美双边会谈,指点起江山来高亢激切,裴旖在一旁插不上话,吃了几口菜后默默打开盘子旁的手机,沈晏凛也到家了,问她:「今天又加班?」

「嗯,在跟客户吃饭,晚上你自己吃点吧。」

「快结束了提前说一声,我去接你。」

「好,餐厅就在园区这边——」

膝盖上突然附过来的热意将裴旖的后半段话僵停在了指尖。她怔了半秒,锁上屏幕,身侧男人的声音微醺,语气轻佻:“裴组长怎么都不说话啊?是在跟男朋友打情骂俏吗?”

那只手还在顺着膝盖缓缓往上,借着角度的庇护放肆而从容。其他人带着笑的附和声在明亮灯光下扭曲纷乱,裴旖平静抬起脸,给自己倒了杯酒,一边不动声色移开腿一边迎面转过身来,微笑举起杯子:“我自罚一杯。”

叶明声在旁边帮腔:“常总也不会让女孩子自己喝啊,是吧常总?”

对方意犹未尽收回手,指尖回味着捻了捻:“哎,裴组长都说是自罚嘛,长夜漫漫,等她这杯喝了我再跟她一醉方休也不迟啊!”

“那我恐怕有心无力,没您那么好的酒量。”裴旖淡笑着放下杯子,站起身,“我去下洗手间,很快,你们先聊。”

从包厢里出来,裴旖脸上的笑意瞬时沉至无踪。

她面无表情招手,唤来走廊里的服务生。对方走近,恭敬询问:“女士,需要什么帮助?”

她耳侧墙上就是禁烟图标:“你好,请问哪里可以吸烟?”

服务生指过路后离开。裴旖穿过中间的景观回廊,走到尽头的吸烟室,外围是上个世纪欧式的彩色磨砂玻璃,里间也是按照旧上海的风格布置的,光线昏黄,装饰复古,角落里甚至还有台老式的唱片机,货真价实地放着上个世纪的音乐。赶巧她今天穿了条墨绿色的长裙,与墙上贴着的绯红旗袍女郎竟然暗生出几分协调,低头点燃香烟时素净侧脸被长发半遮半掩,恍惚间令人有些分辨不清究竟哪位才是画中的人。

裴旖长长吐了口烟。

深棕色的沙发随着她的重量浅浅凹下去一块,她翘着腿倚在靠背上,清丽眉目间半是阴郁,半是漠然。

漠然是当下,阴郁是过往。她当然不是个乐于回顾往事的人,但触景时依旧难以免俗会生情。比如今晚这样的情景,其实很久以前也发生过一次。

那是高中时的事情了。对方是他们班的化学老师,三十出头,爱穿白衬衫,平日谦和温润风度翩翩,据传未婚妻也在本校工作,班里的女生把学校适龄未婚的女老师跟他配了个遍,一直没有侦查出可疑人选,便有几个好事儿的合谋在作业本里夹了纸条,派一个胆子大的送到办公室,不想刺探未婚妻不成,却意外发现一段「不伦之恋」。

事情发生在某天的化学课后。

在念书这件事上裴旖不是天赋型的学生,尤其几门理科,她想要拿到不拖后腿的分数非常吃力,要花比别人多几倍的时间。老师们无一例外喜欢勤奋的学生,每次见她来办公室都和颜悦色,她长久习惯于这种为人师表的善意,因此在那只手搭到她的腿上时,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挣开,而是怔愣。

就是那几秒,那只手向她校服短裙下摆里面伸了过去。也就是那几秒,走廊上的女生透过门缝逮了个正着。

后来事态的发酵按部就班。虽然裴旖从小受过背地里的流言与议论不少,但真正站到风口浪尖公开接受道德处刑还是头一次。十几岁刚接近法定成年标准自诩成熟的少男少女,伤害力与想象力俱为惊人,他们用大胆的臆想还原出了事实,用缜密的逻辑给当事人定了罪:不是自愿为什么当时没有推开他?不是蓄意为什么之前就没事总往办公室跑?不是勾引为什么要穿短裙去找男老师?不是心虚为什么不敢让家长来交涉让他名誉扫地滚出学校?

裴旖始终沉默以对,换来的结果是行为上的变本加厉。看书时被无视关掉的灯,前胸处被恶意涂画的白衬衫,水杯里来历不明的浑浊液体,熬夜整晚后被墨水大片浸透的试卷。

所有人都处于道德批判的沸腾快感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个原本就很安静的女生脸色越来越消沉,姿态越来越瑟缩,眸底越来越灰暗,身体越来越削瘦——从那天起她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躲在宽大的校服里,纤细得可怜兮兮,摇摇欲坠。

第一个觉得她状态不对的是易家的司机。他在易家待了许多年,算是看着她长大,那个月的周末他照例来学校接她回去吃饭,看见她时下意识的表情没能来得及藏起,诧异与震惊浮在脸上经久不散,却不知那其实已经是她用淡妆掩饰过后的面孔。

她上车,坐稳,心里对于待会儿的场面应对更加疲累,表面上还是有气无力扯起唇角:「刘叔,我们走吧。」

然而是她多心。她落座后,另外三个人各自看她一眼,又都漠然收起视线,只有易庭谦淡淡说了句:「又熬夜了?学习用功也不要熬坏身体。」

她礼貌点头,神色没什么波澜:「知道了,爸爸。」

那场家宴一如既往宁静祥和,除了刀叉声便只剩两位男主人言简意赅的公事交谈,说了几句又被女主人冷着脸呵斥:「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能不能不谈工作?」

两个男人同时沉默下来。裴旖本来就没有胃口,如此一来咀嚼的幅度更加小心,仿佛这样她就能彻底隐形,不用再掺合进来他们家危机四伏的关系。

桌子对面的人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着她,半晌,开口:「妈,周五晚上您空出来,我来接您去音乐会。」

面对儿子时易夫人的态度明显稍微平和:「嗯。你不忙吗?」

他脸上表情很淡,仿佛没有代入体贴的情绪,却又无端有令人信服的能力:「再忙也有时间陪您。」

裴旖静静放下勺子,静等着这一餐结束。对面的人在这时优雅擦了擦嘴,淡声道:「我公司还有个会,先走了——阿旖是不是要回学校?」

裴旖正在走神,恍惚抬头答话:「是。」

「我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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