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问心（一）

谁心里还没有点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谁，心底没积压一些不便显露，或者不愿显露的负面情绪？

这世上所有人，除了那些一出生就拥有财富、权力、地位，注定是人生赢家的极少数以外，谁不是在负重前行？

事实上，别说是这些极少数人，就算天选之子也有自己的苦闷和烦恼。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拥财富与权力的。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没有足够的能力与手腕，就算生来是天之骄子又有什么用？无论东西方，不管哪朝哪代，死在夺嫡这条路上的皇子贵胄，数不胜数。

上位者有上位者的艰难，普通人有普通人的不易。

又有谁不是被命运、被生活裹挟着、推动着，不得不继续前行。

但是，哪怕再艰难，哪怕再辛酸，一想到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家人、爱人、朋友，一想到自己的梦想和愿望，即便咬得牙都快碎了，也会顶着沉重的压力忍受下去。

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年轻人，总是觉得父母、老师，迂腐老气、自以为是。总想着凭自己一往无前的意志，就是南墙也能撞穿。

但生活无数次将热血的年轻人，摁在冰冷的地上疯狂摩擦。熬过无数个无处诉说心中痛苦的夜晚后，年轻人不再年轻。

学会了隐忍，学会了圆滑，意识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些东西是多么重要。

而这时想弥补年轻时没有学到的知识，却发现自己已经疲于生计，没时间了。想找回当初那个人，却只能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念念不忘，再也追不回了。

自己长成了父母、老师，耐心地劝导晚辈，却遭到了鄙夷和不屑，跟当年的一幕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光回流了一般。

这时终于明白，过来人的话，没过来的人是听不进去的。

从来都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相通的只是那一刻的情绪而已。

竺风是个活了两百多年的异人，出生的那一天她就失去了母亲。而父亲在她十八岁那年终于因为酗酒过度，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之上。

那个叫做陶尔迷的意大利海边小镇，明媚得像一块闪闪发亮的水晶。而竺风的人生，却黑暗得仿佛连最灿烂的阳光都照不进去。

她几乎没感受过亲情，小镇居民对她并无恶意，但也没多少善意。因为那张更偏向于父亲的东方面孔，令她始终都难以融入自己的出生地。

父亲消失后，她飘洋过海回到祖地。游历华国期间，她遇到了生命中的第一位知己。

那位道号懒云子的老者，在生命最后的那几年，用余晖照亮了竺风空洞茫然的人生，温暖了她那颗从来都没有感受过亲情的冰冷的心。

对于竺风而言，那位老者既是知己，也是父亲，更是自己漫长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领航人。

所以，在竺风心底，一直都有一个巨大的遗憾。

她应该早点发现老人真实的身体状况，应该在继续云游和留在金盖山之间，选择后者。

那样，她就不会错过了吧。

如果当年留下来，她就可以陪老人走完最后的路程，陪老人最后看一次金盖山的日出。在老人闭上双眼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告诉老人，这世上有个人会永远记得您。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

她可以回到金盖山，但老人却回不去了。

竺风从来没将自己回到金盖山得知懒云子已仙逝时的心情，说给任何一个人听。因为，这世上真正懂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她知道，不管与谁说，对方都不可能感同身受。也不会像老人那样，总是笑呵呵地看着她，目光也总是那么温和。

尤其在看到老人留下的那封信，竺风更是发现，老人很早以前就知道了自己是个异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竺风很早就有了这个觉悟，一直都小心翼翼地掩藏这个极有可能会害死自己的秘密。

但老人不仅默不作声地帮她保守着这个秘密，还动用自己在道门的地位，为竺风提供了最好的保护。

在离开金盖山的那几年，老人到底做了多少事情，竺风已经无法得知。

但自那之后，金盖山、龙虎山，整个道门、整个华国，就是她的家。

从未有过的归属感，让竺风感到了心安。

她不再感到虚无与茫然，在出生的那座小镇陶尔迷与华国、在异人与真正的人类之间，她不再彷徨，明确了自己的心志。

也正是因为这份心安，她在之后游走世间的百年，才会那么的不慌不忙，那么的底气十足。

此时此刻，老人的身形再一次出现在眼前，竺风愣住了。

“师父！”

当年回到金盖山时，懒云子已仙逝多年，给竺风留下了一封信和一本书。

信中所写，尽是让竺风泪目的关切与叮嘱。而书中所载，则是道门正统的修行法门。

之后，竺风在金盖山静修十年，将书中修行法门与其自身天赋融会贯通。

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又将修行之法倾囊相授，既是师、也是父。

这一声‘师父’，是竺风来不及对老人唤出的。

老人仍旧是当年的模样，满面褶皱、眼角堆着深深浅浅的细纹；灰白掺杂的头发，稀疏得能看到头皮，一丝不苟地梳拢起来，簪了个道士髻；

面部瘦削，显得颧骨有些突出，微角微微上扬；一身洗得发毛的青灰色道袍，轻轻鼓荡着，像被金盖山的风吹拂着。

竺风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师父说，但积攒了一百多年的心事，到了嘴边却只是颤抖的一声：“谢谢你，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