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解语
“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气，垂下双手后退一步，回道：“王爷，请吧。”
慕容霆眼风历历，不消片刻便冷静下来。来时心头的一口怨气散开，那汹汹气势也随之而去，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许多。他冲我微微点头，低低说了声：“多谢。”我胸口一块大石这才安然放下：“王爷可要奴婢通报一声？”
“不必了。”他的声线阴沉到暗哑，几步上前在鹿鸣苑的那扇紧闭的木门前直直跪下，扬声道：“儿臣求见父皇！”只此一句，再不出声。他挺直了脊背，用这样一种方式静默的向天子表示抗衡。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小木门几乎被他的目光灼出一个洞，良久才听到“吱呀”的门扇开合声。着金冠团龙常服的皇帝缓步而出，即便看似不甚疲累，依旧气势迫人：“你如也是为了明月的事情，不说也罢。”
“此事就没有转圜余地吗？”慕容霖仰头毅然道：“请父皇下旨，儿臣即刻率领十万大军发兵云西，只消半年时间，必能——”
皇帝哪里容他继续讲下去，目光倏然一凝，锐利似箭般射向他：“你自己听听自己的话！行军打仗难道光凭一股血勇之气？蒋怀恩就是这么教你的？你以为朕会让你带着燕朝十万大军把云西搅个天翻地覆？好好好！”他急怒大笑：“都是我的好儿子！都是我的好儿子！为了明月，你们都要反了不成！”
这话说得极重，不仅惊得我生魂乍离，就连慕容霆面上也寒了三分，黑着一张脸道：“父皇，我大燕并非无兵无将，百姓并非孱弱，国力并非衰败，难道要我数万铁骨铮铮的将士躲在一个女子身后安享太平？儿臣深恨自己无能，若在四年前就将穆连氏斩于赫兰王都之中，如今也不会逼得明月远嫁骨肉分离。”他一个头重重的磕在地上：“儿臣忠孝之心日月可表，还望父皇收回和亲旨意！”
皇帝闻言，面上并未显出多少欣慰表情，相反一双眸子越见深幽：“霆儿，你一向是朕最懂事的孩子。你的心思朕明白，朕答应你，总有一天，朕会让你带着我朝大军，亲手将明月接回来！”他不见喜怒的面上终流露出一丝疲态：“你、太子、霖儿和霈儿，在朕心中都是一样的，明月亦然。眼下，你最紧要的事情不是跪在这里求朕，你可明白？去吧，”他舒了眉头，语气悠远：“你们三兄弟都到太极殿上跪一跪，好好看一看悬在头顶‘建极绥猷’的牌匾。”
之后一摆手，即便慕容霆腹中尚有千言万语，也不得不接旨而去。我远远的立在柴门边上，只在他走过时矮身依礼道：“恭送王爷。”
这一出声才叫在园中踱步的皇帝注意到我，才放下的眉头又拧在一起：“你什么时候过来的？站那么远做什么？”
“奴婢来的时候太子正要离开。”我连忙上前，择了措辞小心应道：“奴婢犯了错，不敢到皇上跟前去。”
“罢了。”他望向我的双眼黑亮如漆：“太后有心，你也躲不了。只是下次不可这般莽撞，明白吗？”
我连忙点头：“奴婢下回不敢了。”想了想又小声道：“皇上，是奴婢不小心，求您赦了赵总管吧。”见他不耐的一挥手，这才小心翼翼道：“奴婢多谢皇上。”眼见天色越晚，又只得硬着头皮劝道：“皇上，可要在这里传膳？晚间天凉风大，饭菜送来都冷了，奴婢先去吩咐一声可好？”
“好好的姑娘家，怎么跟赵明德学了这些腔调？”皇帝温言斥道，在渐暗的光线中已然看不清面容：“太后能完完整整的放你回来，可见你是把明月劝回去了。朕问你，你是怎么说的？”
忆起午间明月公主泪水涟涟的失魂模样，心中不免泛起淡淡酸楚：“知女莫若父。皇上明知道公主深明大义，只是心里不舒服。堵着一口气，难免忽略了皇上待她的心意。奴婢不过从旁劝了劝，公主自然懂得分寸。”
“明月，是个好孩子。”在浓重花影中皇帝幽幽叹道：“这件事情，确实委屈了她。”
“奴婢知道，皇上心里一定也不舍得。”我轻声道：“方才看见王爷来求皇上，奴婢也觉得心酸。王爷心疼公主，还能来求一求皇上，可是皇上心疼公主，又能求谁呢？当年奴婢跟着莫失哥哥逃难，看见好多人狠心卖儿卖女，换回来那一点粮食根本不够活命。如今想来，只怕也是万般无奈下给自己的孩子找条活路罢了。”说到此处偷偷看一眼立在暗色晚霞中的皇帝，鼓起勇气又道：“当时总觉得那些人心肠狠毒，哪里明白做父母的无奈与不舍。”
暮霭沉沉中皇帝神色早已不辨喜怒，只听得他嗓音低沉道：“我大燕立国不足百年，每一寸土地都是儿郎们以命相搏得来，朕又何尝愿意将立国之本依托在一个女子身上！只是连年征战，百姓不得修养，社稷不得整治，长此以往国将不存！”
我静静立于他身后，听他一气道：“穆连清风虽然是穆连百里最宠爱的儿子，却非长子，又非嫡子。北金素来看重长幼嫡庶之分，他只有娶到明月，背后有了大燕的支持，才能掀起风浪。而朕，要的就是北金政局动荡，于我大燕才有良机休养生息，厉兵秣马！”他一吐胸口闷气，见我的懵懂模样，便缓缓道：“这些事情你不会明白，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奴婢心里只有一件事想不通。”他即开了尊口，我索性壮着胆子问道：“汉家公主和亲，大都是选了氏族贵女加以册封，真正嫁去的公主少之又少，若不是公主在万寿节上当众献艺，我朝就能效仿汉室，也可免皇上骨肉分离之痛！奴婢还觉得，之前穆连皇子与公主在上林苑邂逅，也并非事出偶然——”
“你过来。”他并没有回答我，却走近两步将我拢在怀中。自去年大明宫回来后，他甚少做出这样亲昵的举动，我只觉一团暖香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云雾一般将我包裹住。在他温暖的怀中，我明明白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迟缓而沉重。
“皇上——”我艰涩的开口，耳边是他平稳的心跳和胸腔的振鸣：“你是不是也觉得朕狠心？明月是阿蓝的孩子，朕宁愿她去国离乡，也不能任由她痴枉一生！”
我心头一悸，忽觉无限哀凉。他拥着我，仿若是在寻找一个支柱，然而我又能支撑他多少呢？为君者胸怀天下，为父者柔肠百结——明月的心思他知道，太后一定也知道。公主爱上自己的亲哥哥，这是多大的宫廷丑闻！万众瞩目的太极殿朝贺大典，若没有二者其一的授意，公主断难以踏进半步！就连上林苑的偶遇，只怕也是太后故意安排好的——我至今记得，彼时太后与皇帝相对而视，原来静如秋潭的一眼中波澜万丈！为了保护太子，太后向来手腕凌厉！
“是奴婢失言！”想通了心中着实不忍：“皇上，奴婢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您，但是奴婢知道，您心里的不舍并不亚于几位殿下。”
暮霭四合，宫灯依次被烛火点亮，照出太极宫一重一重的山影花浪。他身上的龙延香悠远绵长的好像一个做不完的梦：“舍与不舍皆是人心，你不懂。回去吧。”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轻轻放开怀抱。我会意，便紧走两步，隔着栅栏吩咐道：“起驾甘露殿！”
回到甘露殿时，御膳已热过两遍。皇帝本就胃口全无，直接一挥手撤了了事，赵明德晃着两条腿伺候他进了御书房，借了眼风把茶水间的人统统赶出去，唯独将我拦下，急急问道：“究竟怎么个说法？”
我叹出一口气道：“还能怎么说呢，公主和亲，几位殿下轮着番的来求情，皇上心里也不好受。”想想矮身行了个礼道：“赵总管，今天的事情是莫忘大意，必定是您替我背了这个锅，要不皇上也不会罚您跪了这么久。这份大恩莫忘无以为谢，来日定当报答您！”
“诶哟快起来！”赵明德伸手将我扶起，叹口气道：“都是在主子跟前伺候的，我还能跟你计较这个嘛！只不过，我觉着太后留你，这说不通啊——”说罢，两只眼睛一瞬不瞬的定定望着我。
我自然明白他是要与我互通有无，眼珠转了转道：“奴婢也想不通，皇上让公主跪在慈宁宫，明摆着就要让太后调和。太后却要奴婢去劝公主。赵总管，你说这是为什么？太后和皇上，不该是一条心吗？”
赵明德不意我说得这样直白，急得连连摆手：“快快打住！你这丫头，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他“诶”了一声，看着我的目光大有深意：“莫忘，老奴我在宫里待了一辈子，能入眼的还真没几个人。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他这话也不知是褒是贬，我正要应答，忽听外面有人高声唤道：“赵总管，赵总管，莫忘姑娘可在？”
我二人面面相觑，挑了帘子出来一看，竟是素心和亦双。亦双大约第一次进甘露殿，见了一脸铁青的赵明德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素心却是几步上前拉住我，面上一片急切惊惶之色：“莫忘，伽罗姑姑要见皇上！”
我心中莫名“咯噔”一下，望向赵明德的脸也是白了三分。甘露殿里素来规矩极大，值守的宫人个个如泥雕般不动不言，就连眼皮都不敢肆意乱抬，如今竟也忍不住眼风乱转的往御书房那边飘过去。
伽罗姑姑斩钉截铁的声音响彻整个甘露殿：“太极宫正二品淑人离伽罗，求见皇帝陛下！”说罢，俯身扣头。起身再拜，俯身又扣。那殿前铺着的金砖何其坚硬，几次下来前额已是一片青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