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婚事

万寿节当日，午间国宴完毕后宫中又在百福殿大设家宴。太后推脱劳累，略坐了坐便离席而去，皇帝兴致颇好，命人将之前外邦进宫的奇珍异兽一一展示，又大大赏赐了宴上献艺助兴的妃嫔。太极宫浓浓的庆典喧嚣之声直到月上中天的时候才散去。之后皇帝宣丽芳仪甘露殿侍寝，第二日早朝之后就去了慈宁宫。是故明月公主的事情，挨到晚膳后我才有时间细细说给他听。

皇帝闻言后一语不发。我偷眼看他面色如常，只反复摩挲着一方白玉手把件。我料他还有下文，果然茶毕后，他才又问道：“那北金三皇子人才如何？”

我念头一转，心中不免忐忑道：“奴婢觉得他敢在太极宫对公主无礼，委实狂傲了些。”

“北金一国地处云西走廊以北，前些年为争夺殇、雷二州与我朝多有兵戈，多亏了蒋氏一脉去其精锐，才有这两年的安稳。”皇帝语调悠然，仿若漫不经心道：“金人素来好勇斗狠，穆连氏传到第五代穆连百里手上政局尚算清明，国力渐强。传说他的妃子临盆之际天降红星，所生的孩儿乃是仙童临世，将来必是一方霸主，说的就是这位三皇子。”

“皇上也会相信这种鬼神之说？”

“鬼神之说未必不可信。”他抬眼幽幽望着我：“如若是真的，明月嫁过去才算不得辱没了她。”

虽然之前已经存了疑心，乍然听他这样云淡风轻的说起，我还是震惊的无以复加：“皇上——”

“怎么这幅表情？”皇帝面色沉稳，不见一丝情绪起伏：“北金使团抵京时已上递求婚书，今日早朝北金皇子又向朕指明求娶明月。”他手中的白玉把件轻轻的梨木桌面上一磕：“太后亦无异议，朕已经准了。”

“——公主觅得佳婿，奴婢恭喜皇上。”眼前浮出明月公主桀骜洒脱的面容，我实在难以想象当她得知这个消息时，那张神采奕奕的秀美面容上将是何种表情。无言以对下，只得违心恭喜道。

皇帝略一点头，神情并不见欢喜：“这件事明月还不知道。凭她的脾气怕是免不了一场大闹，太后年纪大了禁不起，皇贵妃、宁妃的话明月又未必肯听。若说宫里嫔妃与她交好的只有荣昭媛。不过云儿有了身孕，朕不想她操心。若是伽罗身体还好，这件事非她莫属，只可惜——”他眉间云峰渐起，双目深沉如晦。

话说一半意思已然清楚，我只得顺着他的话道：“若皇上信得过奴婢，奴婢愿去出云馆传谕。”

“你去也好。”皇帝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终于有了一丝裂缝：“若叫赵明德去宣旨，只怕会伤了明月的心，也伤了朕与她的父女之情。她对你心有愧疚，你去说想必不会太过为难。”

世间素来贵人报喜恶人报忧。我这个恶人思来想去，决定翌日上午捧着皇帝赐的一对柿子红玛瑙金丝华盛，独自一人往出云馆而去。

到时明月公主正临镜梳妆，浓密长发宛出利落的高髻。见了我手中的华盛眼睛一亮，立时笑道：“好东西来了！”我上前为她插戴起来，只见水晶银光镜里容颜越加娇艳，忍不住夸赞道：“公主长得真好看。”

“是父皇的眼光好。”明月公主左看右看，也甚是满意：“母后在的时候，父皇每每为她挑选发饰衣服，都是最合适的。”她的手指拂过自己鸦青的鬓角：“如今终于轮到我了。”

我听她话里隐有含义，犹疑间还是说道：“这对华盛不过是个彩头，公主大喜时的的凤冠霞帔必然更加华贵。”

“这么说，父皇是有主意了？”明月公主深吸一口气道：“昨日我还奇怪太后莫名的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子话，却还要你来巴巴的传旨？直说吧，是谁？”

内室突然静下来，我知道出云馆的宫女下人们大约都竖长了耳朵偷听，静待明确他们主子的未来，也是他们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望着银光镜里两靥如花，我硬起心肠道：“公主可还记得大典那日，在上林苑遇见的外族男子——”

明月公主手中一枚琉璃耳坠应声而落，娇丽面上震惊大过伤心：“怎么是他？”

我运一口气，将圣谕细细转达。公主默默然不发一语，再抬起头时，面上一片死灰之色。我惊道：“公主可有不适？”又对侍立在一边已然悄悄垂泪的小宫女道：“快去传御医！”

“不必了。”明月公主神色稍缓，挥挥手屏退众人：“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坐一会儿。”

宫人退了个干净，我也行礼欲走，忽听见她在身后幽幽问我一句：“莫忘，父皇真的相信那些神神鬼鬼的无稽之谈？”

转过身来只见她双目已然泛红，嘴唇上的胭脂浮凸出来，掩不住底下的苍白。我心口微酸，却只得安慰道：“奴婢不敢猜测圣意，但是奴婢相信皇上与公主舔犊情深，必不会有负与公主。”

“父皇是皇上，他可以负天下任何人——”明月公主唏嘘一声，侧过脸将目光死死钉在妆台之上：“你走，我再不要看到你！”

我疾步而退，没走几步内室便传来暴风骤雨般的摔砸声。侍候在外的宫女战战兢兢犹豫着劝或不劝间，不知道自己也落下泪来。

因为心情沉重，回宫的脚步便尤为的拖沓。挨到甘露殿已到了皇帝下朝回内室更衣的时候。正想着怎样复旨，刚踏上殿前玉阶，便看见素心一脸焦急的匆匆走来：“姑娘可回来了！”她上前几步拉住我道：“亦双刚才来传话，伽罗姑姑不好了！”

伽罗姑姑病重，已在别院休养了好一段日子。前些天还听亦双说精神比之前好些，没想到今日突然直转急下。亦双是专门在别院伺候她的小宫女，是姑姑亲手挑选的人，她的话不会有假。我当下急道：“姐姐先去看着，我今日当值，跟皇上请旨后便去！”

素心点头，眼转了转悄声道：“姑姑的病来的不简单。听亦双说早上来了两个陌生宫女，在姑姑门前打了个转就走了。也不知道姑姑在里面听见什么，吐了好大一口血，人都晕了过去。莫忘，你可知道出了什么事？”语气中含着情真意切的关心：“姑姑的身体再禁不住了。”

这些年我在皇帝身边事忙时，伽罗姑姑的药都是她一直帮忙熬好送去，姑姑亦对她多有照顾，二人情谊早不同常人。几句话说完，她两只眼睛先红了起来。听她这样一说，我心里有了个大概，忍不住恨道：“姑姑已是油尽灯枯之人，怎么还要这样不放过她！”可目前却也无奈，只盼着素心去请夏冉看看能否有办法。到底也心焦，但左等右等也不见皇帝下朝归来。直到了午膳时间，才见张全缩着脑袋急急而来。

我迎上前去问道：“小张公公，前朝还没有散吗？”

张全抬头见是我，原本紧绷的一张灰脸好歹有了些亮色：“姑娘在就好了，前朝出事儿了！师傅打发我回来报个信，一会儿皇上回銮时，姑娘有些话可缓着点儿说，可不能再叫皇上发脾气了！”

一听龙颜大怒，我又惊又怕，吓得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可知道是什么事情？”

张全两个眼睛溜溜转了一圈，将我拉到一个偏僻角落里才低低道：“原本都好好的，说到西梁联姻之事时，皇上已经点头了，三殿下却公开出来反对。原本皇上还心平气和的，可殿下越说越不像话，逼着皇上当场改变心意——圣上金口玉言，怎么能说改就改，这不是给皇上难堪么！”

随着他言语如落珠，我的心也一分一分往下沉：“三殿下跪在太极殿上，说皇上不收回和亲的旨意，他就不起来。皇上动了大气，！要不是太子拼死拦着，皇上的刀差一点砍在三殿下身上！”

“二殿下呢？二殿下就没拦着？”我失声道，只觉五内炙烫，心口却是凉丝丝往外冒寒气。

“姑娘不知，万寿节三军列阵操持，皇上准了王爷这几天住在西郊大营，连早朝都免了，如今怕是还不知道消息呢！”张全两手一摊：“幸好这位主子不在，否则还不知要闹到什么地步呢！”

我暗自道何来什么幸好！这是明摆着将慕容霆支走，只待圣旨一下，任谁也翻不了天去！慕容霖倒是不负众望，永远在紧要关头做出傻事！他难道想不明白，明月公主即便把出云馆砸成粉末，那也是小姑娘在家里发脾气，打折了骨头掩起袖子来对外依旧是风光一片，你慕容霖当着百官的面上跟皇上叫板顶撞，把家丑都扬在外面，这还能有什么好！？

皱眉又问他道：“究竟如何收场的？”

“奴才走的时候，太子正拦着皇上，大臣们都跪了一地。之后怎样奴才也不知道了。”张全擦擦头上的冷汗，叹口气道：“说句下人的话，皇上正在气头上，姑娘一会儿当值可要警醒着点儿，挨打受罚不算什么，一个不留心没了性命才叫冤枉啊。”

我点点头，惶恐中挤出一点诚心笑意：“多谢小张公公提点，莫忘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