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思忆长
寻常女孩儿用的那些花儿粉儿,曲陵南一概没用过,女修们好讲究个环佩长裙,她亦从未有过。从小到大,就连她固定穿的衣裳,换来换去也不过两身。
她凡事皆以不麻烦为基准,能减则减,储物袋中亦长年空瘪,她以为自己所有之物极少,可时至今日她方知晓,原来从一个小姑娘长大成人,她也用过这许多东西。
她亦从未想过,这些东西有朝一日,会被人一件件妥善收好,郑重收藏。
那个豁口的小茶杯,她还记得是初来琼华,学沏灵茶时笨手笨脚打翻过的器具,那时师傅抠门得紧,给她的茶具,不过是凡人集市上寻常的粗瓷而已。
后来她沏茶的功夫渐渐像那么回事了,师傅方将自己常用的茶具交给她,这套最初的粗瓷茶杯,一套四个,摔了三个,硕果仅存的一个还磕破了杯口。
曲陵南不爱浪费东西,这茶杯便留下自己用,一用,就一直用到她离开。
现在它光洁如新,粗瓷质地竟然泛着玉质润泽,也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在其上。
茶杯边上,挂着两件小孩穿的低阶法衣,不用看曲陵南也晓得,这是她第一回自师傅手上拿到的馈赠,那时在上古冰洞中孚琛收她为徒,一同赐下法衣并辟谷丹。
那时,傻乎乎的小姑娘全然不知这种法衣在修界寻常得紧,还美滋滋想这师傅真不赖,又给吃的又给穿的,跟着他挺好。
她一路皆傻,不问缘由便拜师上琼华,还一个劲想,这么好的师傅可不能怠慢了,她得还师傅更好的,她要养活师傅。
若说这几样东西都太过寻常,只引起若有若无的回忆,那么接下来的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却令曲陵南不由自主红了眼眶。
那匣子里,装着好几十只紫云飞鹤。
曲陵南怎会不认得?这里头的每一只飞鹤,都是她拿月俸换来的,那时孚琛闭关冲阶,她一个人在琼华派百无聊赖,闲来无事便格外想念师傅。哪怕师傅言明一月只准发五只飞鹤来传话,她亦全然不顾,总是想起来就放一只,想起来就放一只。
絮絮叨叨,尽是废话,可千句万句,说穿了只有两个字,思念。
原来不知不觉,已然积下这么许多。
那会孚琛极为不耐,偶然回一只飞鹤,也多是训斥之语,曲陵南原以为照他的性子,这些东西一早就被他丢弃销毁,却不曾想,每只飞鹤都被他好好收藏在这;每只都又注入灵力,手指一触,当年小姑娘憨傻而率真的声音又能再度响起。
“师傅,为啥我要背什么劳什子《琼华经》?背了也未见得能多吃一碗饭,我不背可成?”
“师傅,你修炼得如何了啊?你快些出关吧,你徒儿我要被人欺负了。”
“师傅,毕璩师兄定然与你有仇,或瞧我不顺眼,他今儿个拿尺子打我,哼,总有一日我要揍回他。”
“师傅师傅,你再不出关,我便收拾包袱回去了。”
“师傅,我想不明白,为何要修仙?修了仙便好么?可好在哪?我不修仙一样该干啥干啥,修了我又能如何……”
满屋纸鹤飞翔,此起彼伏,往事轻如烟,摞在一块,却重于泰山。
曲陵南眼皮一眨,眼泪忽而掉了下来。
她想,原来这就是遗憾。
遗憾往昔不可追,遗憾这一生哪怕千秋万载,问鼎仙途,可那般美好的旧时光,却终究已经失落湮灭。
“你瞧,我没说错吧?那大恶人走火入魔了,我看照这么下去,迟早有天他要把你的尿片找来供起,咦好像不大对,他捡到你时你已经不是婴孩了,没尿片这种东西……”青攰在其背后絮絮叨叨,“总之,为今之计,只有你去牺牲小我了安抚住这个疯子先。你想想他十年间自元婴初期进阶到元婴后期,便是上古之时,天地玄黄,灵力充沛,本尊亦未见有人能做到……”
曲陵南猛然转身,一个三昧真火丢过去,青攰哇哇大叫道:“喂喂,有话好好说,作甚动手?”
“意思是让你闭嘴。”曲陵南收了手,白了他一眼,继续低头看自己用过的老东西,问,“他发疯时都做什么?”
“什么?”
“你不是说他疯了么?我问你他发疯时都做了些什么。”
“哦,那得从你走后开始说起,话说当时你一怒之下丢下他便走,他就开始状似癫狂,”青攰兴高采烈地道,“彼时我已被他收为兵器,能感应到他的情绪,那简直是恨不得以头抢地,怒移山峦,填海倾天,哎呀他为什么不这么做呢?你猜你猜。”
“说重点,别学这些个乱七八糟的口气。”
“真是,这么说分明能令此事波澜起伏高潮迭起,”青攰不满道,“你真不听哇?”
“好好说!”
“好吧。”青攰以兴趣缺缺的声调道,“简而言之,你走后大恶人与左律打了一架,打输了,四大门派全惊动了,左律当众道若大恶人本领低微,他无兴趣再与之动手。大恶人便问他要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够格宰了他,左律随口就道起码得化神期吧,于是大恶人便当真了,说了句让他等着之类的屁话。”
“他有你相助,照理不该输得那么难看。”
青攰得意地道:“我为什么要相助他?想得美!本尊虽遭其暗算,中了伏神咒,然神器岂是凡人能奴役的?想当年,青玄那个婆娘偶尔要使唤我,还不得客客气气说尽好话,本尊才勉为其难答应她看看心情。他如今这般折辱本尊,本尊便是有十分本事,也不给他使出一分,哼哼,我倒要看看,没本尊心甘情愿助力,这柄刀充其量也不过比寻常法器厉害点点而已,想打赢左律,门都没有……”
曲陵南凉凉地道:“怕是你元气大伤,想大展雄威亦不能吧?”
青攰哑然,随即不服道:“反正本尊不甘为其所御使。”
“得,继续讲。”
“自那以后,大恶人大抵亦晓得我不甚卖力,便将我困在此处,看守你那些个破玩意儿。自己倒时常鬼鬼祟祟出去练功,练完后便神神叨叨回来,摸着你的东西跟你说话,还以水镜窥探你的行踪,一会笑一会叹气的,反正是脑子发疯便是。有回他甚至与本尊好声好气讲话,说自己一辈子精于算计,却不料在你的事上算错了一笔账。”青攰笑嘻嘻地道,“我一听老来劲了,赶忙骗他将事情来龙去脉讲出来,越听越乐不可支,天底下怎有这样的笨蛋,好端端将吃进嘴里的肉包子吐出来推给他人?须知得了你便是得了青玄功法、泾川秘藏,就连我和清河,说不定也会看在你面子上给他用用;更别提你身具五灵之力,与你双修,修为必能日进千里。你简直是个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大宝贝,他却一无所知,还要将你打包送仇人头上,哈哈哈哈,简直笑死我了。”
青攰哈哈大笑,曲陵南却沉下脸,问:“于是你便将我的来历皆告知他了?”
“那是必须的啊,”青攰大笑道,“不然怎能令他懊悔得想死?”
曲陵南冷冷问道:“于是他悔不当初?”
“这个啊,”青攰笑声突然停了下来,有些不过瘾道,“他城府那么深,我倒是没瞧出来他悔还是不悔,不过他听完后跟我一起笑,道这都是报应,又道你原来来头甚大,这下可好,便是独自下山他亦可放心。呸,如此言不由衷的话也亏他说得出,反正我断定他必然悔不当初,悔得肠子都青了。”
曲陵南沉吟了片刻,问:“琼华内乱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啊,本尊可没空管,只是某天晚上大恶人将我祭出,与一道人相斗。他奶奶的,那道人可算有几分真本事,手上的大冰剑也倒值得本尊动手……”
曲陵南怒道:“我就晓得是他作乱捣鬼!”
“啊?”青攰摸不着头脑,问,“你说谁?”
“使冰剑的道人定然是琼华派长老道微真君,他本事大得紧,为人又刚毅正直,孚琛要作乱,他定然不会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