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甥舅2人
公元1939年5月15日,星期一。
近黄昏的时候,彭水至重庆的长途客车终于进站了。
车上下来约三十名旅客。与大多数旅客不同的是,最后下车的两人似乎没有那么的行色匆匆,甚至还有些悠闲。
两人一个约摸三十出头,一个二十出头,都是中等身材,相貌平平。
与众人比较,不平常的是——二人皮肤白皙,穿戴考究,面相相近,服饰相同。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富贵之态。
年纪大的叫韩佩东,湖南桃城人,有名的湘籍大商人。全面抗战爆发前,在南京开有一家专做湘菜的大酒楼“聚湘居”,和一家从事进出口贸易的“润华商行”;在江西大余还有座上千矿工的钨砂矿。年轻的是他外甥敬福泽,比他小十岁。
韩佩东是家中幼子、独子,上有姐姐五个,四姐生下没满月就夭折了。
长成人的四个姐姐中,大姐年长他二十五岁,育一独子在唐生智军中效力,“宁汉纷争”那年唐生智兵败,儿子战死,悲痛万分,不久病逝。
二姐嫁的门户最高。
公公做过桃城国民党党部书记长,丈夫保定军校毕业,做到了何健手下团长。
“蒋桂大战”爆发时,正值他二姐夫春风得意,欲大施拳脚之际。哪知攻下梧州乘兴攻打柳州时中了李、白率领的桂军诱敌深入之计,一炮轰来连个全尸都没能留下。
消息传回,公公当即就脑冲血,瘫了!因为尚无子嗣,她婆婆将一切罪责怪到了她身上,她二姐不堪忍受就上吊了。
三姐命硬,人更硬。
1902年,常德沅江流域爆发“虎烈拉”疫情(霍乱)。此时三姐十六岁,父母正在长沙经营着他外公留下的“毛家菜馆”,幺姐六岁,跟着父母在长沙,桃城老家祖屋里只剩下他三姐照顾年迈的爷爷和奶奶。
没曾想就因为吃了几个渡口边小贩卖的白薯,一家人就发病了。爷爷和奶奶发病当天就拉脱水,走了。
眼看三姐拉得不行了,是长工吴有田把她背到四十里外的常德广济医院,在美国马里兰长老会派来的洋大夫罗感恩全力救治下终于活了下来。
这事后,韩佩东父母就将三姐许配给吴有田,并赠送二十亩上好水田做嫁妆,让他真的成为“有田”。吴有田欢天喜地把三姐迎娶回家,仔仔细细伺候着那天上掉下的二十亩良田,夫妻恩爱,小日子倒也过得红火、滋润。
可惜好景不长。1911年沅江流域发大水,三姐家就住在沅江支流浯溪河边上,大水漫堤决口,河水倒灌,半月才退。三姐家木屋倒了,田里绝收,第三个孩子怀胎八月,早产没活。
韩佩东父母自是心疼女儿,给她重新修了幢四封三间的砖瓦房。
三姐不肯白要房子,只想让她父亲传她“毛家菜馆”四大招牌菜的秘诀,自己两口子开馆子赚钱还房子款。
老爷子不肯,说是连她母亲都不知道秘诀。她外公传他的时候叮嘱过,只能传给长子,如果不是她外公只有她母亲一个女儿,也不可能传给他这个女婿。
三姐倒也硬气,得不到秘诀也不白要房子。来年大丰收,卖了谷子还上了修房子的钱。
1906年,韩佩东母亲四十五岁的时候生了他。自从有了韩佩东后,他母亲身体就日渐羸弱,于是老两口就关了长沙的饭馆回了桃城。
回了桃城,老爷子就在城关购地置产,还把“毛家菜馆”又开了起来。
“毛家菜”是湘菜四大派之一,老爷子又极会做生意,引得从沅江上游辰溪、沅陵运木材、桐油、猪鬃到常德的商船都留于桃城歇息,无论如何得吃顿“毛家菜”了再走。
时间一长,老爷子和商人们就成了好朋友,于是又跑到常德下南门码头建了货栈,做起了木材、桐油、猪鬃的贸易,让养子韩福东负责打理。赚的钱,继续在城关购地置产,在乡村买田围堰。
韩福东比二姐小,比三姐大,是老两口在长沙“毛家菜馆”门口捡到的。捡到的时候他已饥寒交迫,奄奄一息,除了能说个“三岁啦”,问他什么都答不上来。
那天恰好是冬至,这一辈又刚好是“东”字辈,两口子觉得那是上天的福报,就给他取名韩福东。
二老待他也似亲儿子一般,不仅送他上了私塾,吃穿用度也跟所有孩子一样,甚至一度想把三姐许给他。他却是坚决不受,说是已经承了二老再造之恩,绝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二老见他如此,也不勉强。三姐嫁了后,隔年就给他说了个秀才家的女儿成了家。
二老天生心慈,时常帮助乡邻。有了韩佩东后,为了给儿孙积福,更是修桥铺路,大兴善举。发大水那年,桃城全县受灾严重。二老不仅免了所有租户田租、房租,还施粥放粮,积极帮助县府救灾。
幺姐天生文静,是姐妹中唯一念过书的。民国之前,官办学堂是不收女学生的。桃城官办高等小学堂鉴于她父母一贯的乐善好施,为褒扬善行,也因韩家在桃城百姓心中德高望重,破例让她旁听。
幺姐夫敬寻光是韩佩东读初小时新分来的老师,教授修身课和高年级历史、地理、农业。
韩佩东生性活泼、顽皮,对自己不感兴趣的手工、唱歌、体操、缝纫课程经常逃课,对天生就会的算术更是每课必逃,授课老师碍于韩家面子都是不便发作。
他逃课也不为贪玩,就是天生爱烹饪。或许这就是所谓遗传基因吧!他八岁就能站在椅子上炒大锅,味道还很像那么回事;十岁就能颠勺,十四岁切菜、雕花的速度、匀度就超过了所有老爷子的徒弟;十八岁就已尽得老爷子真传。
他虽顽皮却不遭人嫌,甚至还很讨大家喜欢。每次逃课后的第二天,他都要拉上幺姐,带着他的手艺成品让老师和同学尝鲜。发展到后来,他不逃课,大家反而还很失望了。
幺姐也就在这一来二去间和敬寻光看对了眼,加上校长的撮合,认识的第二年就嫁了给他。
因为母亲身体状况不好,韩佩东从小是幺姐带大的。喂他吃饭,给他洗嗽;陪他玩,陪他睡。姐弟二人感情极好、极深。
大概是爱屋及乌吧,亦或是因为幺姐而敬重,总之他从不逃姐夫的课,并且还听得一本正经,津津有味。
敬寻光平日待人特别温和,对调皮地学生都是好言规劝;和同事谈及时事,总是表示:千万不要打仗,国家已经经不起战乱了,只要团结一心,只要好好商量,总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这么个小城的教书匠,在1919年12月去省城长沙出差时,被督军府军警当做参加反日爱国运动的学生打伤。由于现场混乱,救治不及时,形成严重淤积内伤,一月后便身亡。
他临死前说道:对待土匪和强盗,应该放下笔杆子,拿起枪杆子。
敬寻光死的时候,敬福泽才三岁。幺姐受此打击后,郁郁寡欢,终日以泪洗面,没出五年,人就过了。临走前,嘱咐韩佩东,要他带好外甥,不要让他读太多书,更不要让他成为地主,最好是把厨艺传给他,实在不行,让他能谋个生计就行,乱世之下,能活着留个种就算平安。
韩佩东有两个自儿时起就要好的铁兄弟。一个是韩福东的儿子韩必朱,小韩佩东三岁,视他既为亲叔,也是亲哥。
还一个是韩佩东的同班同学李玉忠,二人小学同班,中学同班,还一同报考了黄埔军校。只不过李玉忠考上了,韩佩东落榜了。
李玉忠如今已经做到了国军团长,正带着他的团驻守在山西阳城抗日前线,他的夫人和孩子都在重庆。
重庆刚经历了日寇五·三、五·四大轰炸,韩佩东和外甥敬福泽这次来,一、看看能为抗战做点什么,二、来探望朋友和兄弟家眷,三、为了考察生意。
韩佩东对自己这个外甥是极好的。从1928年在南京颐和路19号置办了房产,就把他外甥接到南京和自己生活。
可能是出于对他的崇拜,外甥敬福泽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学着和他一样的装扮。每次韩佩东给他置办鞋、衣、帽征询意见的时候,他总是选择和韩佩东一样的颜色、款式。
到后来,韩佩东置办衣装都是一式两套。反正甥舅二人个头一样,还省去了二次量体裁衣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