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越卷第十五章买卖(下,提前更新一章)
寂静雅院之内,坦胸露乳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黄梨木椅之上,眯着眼,手里拿的是刚由府内门生快马加鞭寄送而来的信笺,一旁的女婢手摇竹扇,为身前的男人扇风驱热,自己额间却是早已汗珠粒粒,燥热不堪,可硬也是没坑一声,不敢怠慢。
男人一目十行地翻看这封墨水初干不久的书信,读至一半,眉头紧皱,挥手退下了这位摇扇婢女。
这名范家女婢转头轻手轻脚远去,当下实在不敢再惹自家主子生气,怕再招来一顿痛打与臭骂!
女子走出院落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如获大赦,伸出手来轻揉脸颊,真的疼。女子赶忙收回手,不再去触碰脸上的伤口,内心委屈至极,自己也不就是与那姬家小公子小有过节,咬定是人家有错在先,欺辱了小姐,老爷您怎就把气撒在了我的头上,先是劈头盖脸一顿大骂,随后便是毫不留情的五六个耳光,打得范芸险些晕厥,许久才缓过气啦!
女子终归只是这偌大范氏祖族里的一名丫鬟婢女,自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想不通那姓姬的度支尚书官帽子虽不是芝麻大小,可也没大到天上去,自家老爷还真会十分忌惮?
婢女范芸苦着一张脸,来到自己起居的小屋内,重重关上了门。先前,女子一路走来,迎面碰上了府内三三两两的婢女仆役,使得范芸只能低头不语,收敛以往的盛气凌人,加快步伐前行,那些人与女子似有隔阂,也不会主动出言嘘寒问暖。
范芸本非生来姓范,也无奈爹娘早逝,五岁便流落街头,成了吃一顿没下一顿的小乞丐,好在被府内上街购置家具的管事瞧见,实在不忍心,就带回来了府中,收留成了丫鬟,赐范姓,单名一个芸字,先不说与范家沾亲带故之人,就连门内几十号仆从,都一一改姓为范。说来也不奇怪,女子十几年下来,真就忘了自己原本姓甚名谁,勤勤恳恳,这才升为府内一等丫鬟,服侍小姐起居,实打实的贴身奴婢,自然不需向那些同为下人的奴仆低眉顺眼,骨子里透的就是一股傲气,可今日,却也是怕她们瞧见了自己一脸伤势而暗地嘲笑,这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范芸还没来得及查看自己的伤情,所以一回屋就从床榻底下抽出了那只沉重的梳妆盒,想要照照镜子,怕就怕自己破了相,女子皆有爱美之心,最爱面容!梳妆盒少有尘埃沾染,因此就一把将其抱到了床榻之上,轻轻推开盖子,其间是大把的胭脂水粉、碧玉簪子、金银配饰等物,都是女子靠着那每月五两银钱的工钱省吃俭用近十年才从小镇各式店铺中购买而来的宝贝。东西太多,范芸心烦意乱,从中抛开一只玉如意,这才看到那面铜镜,捧在手心,往自己脸上一照,不照不打紧,这仔细一看,就让这位天天都要偷偷对镜贴花黄的年轻女子心悸,看着自己紫一块青一块的脸蛋,实在与美这个词不沾边,就有些嗔怒,将手中铜镜往被褥上一摔,爬上床榻躺下身,只觉一阵酸麻。范芸闷闷不乐,掐指出神,想起山上那两少年的不屑嘴脸,不自觉加重了力道,突感疼痛,才停止。
范雨露是哭爹喊娘地跑回府内的,一路下山,把婢女范芸远远地落在后头。这红袍女娃娃飞奔进大宅院里头,就赶着去投胎般找自己的爹诉苦,要他替自己做主,派些下人打手杀上山去讨回一个公道,将山上那两个纨绔子弟狠狠教训一顿。
那时的范金山正坐在院子里吃着瓜,喝着茶乘凉,好一个闲情舒适,远远听到自家闺女震天般的哭声,委实也吓了一跳,迅速起身出院,恰巧撞见自家女儿,看着自己的心头肉梨花带雨的可怜人模样,那叫一个心疼,百般安慰都是无济于事,大声吆喝来三五个健壮汉子,就等着女娃娃报上哪家兔崽子的姓名,只要男人一声令下,这些汉子便真的可能会去上门抄家。
小雨露语无伦次地好一阵子哭诉,搞得那中年男人一头雾水,却也是火冒三丈,想不出还有哪家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拉过一旁的婢女范芸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谁敢欺负我家闺女!”
往日里自家老爷脾气火爆,碎碎杂事小事要是办得不妥,成了罪愆,传入他的耳中,定会遭来雷霆震怒,被饿个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身心俱损,女子自觉是自己照顾不周,扑通一声匍匐在地,不敢直视身前那个硕大的身影,吞吞吐吐说道:“小姐!今日小姐出府,与一行年纪相差无几的少年上山游历,遭到了为首的一名少年的欺凌,奴婢我毅然要护小姐一个周全,见到后就上前说理,望他们赔礼道歉,没成想!没成想遭到其中一人的拳脚相加,好在不曾伤及小姐,可那带头的野孩子依旧不识好歹,在奴婢我自报家门后仍是不罢休,还出言调戏小姐。再后来,那群人中有一个戴刀侍卫,竟拔刀相向,奴婢我见状只好逃命要紧,拉着小姐就往自家跑,这才没了性命之忧,不然!”
“不然如何?”
女子娇躯更加低垂,鼻尖快要触及地面,哭着答道:“不然,就算是奴婢我当时保全了这条贱命,小姐若是有了三长两短,我只好以死谢罪!”
男人压抑心中怒气,要眼前的女子将此事再一五一十的详细复述一遍,本想弄清楚事情缘由后亲自带人去上门寻仇,可听到范芸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的经过全盘脱出后,这位万分恼怒的范家家主竟吩咐下人一一退下。
臃肿男人脸色阴晴不定,要婢女范芸先将自家闺女送回屋中,可这小女娃娃迟迟不愿离去,想必是难以言下这口恶气,对着男人说道:“爹,你可千万要替女儿出了这口恶气,不然,就丢脸丢大了!”
范金山心如乱麻,女儿啊,这哪是丢不丢脸的事,这是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要你爹去填补呀!男人故作正色道:“闺女呀!你可放心嘞,你爹我一定抄他全家,刨他祖坟!”
范金山恨就很这名女婢有眼无珠,惹谁不好,偏要惹这一大一小两尊佛陀。
婢女范芸将自家小姐送回屋内休息之后,又进了庭院之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眼前有一位长袂飘飘的紫裙女子,女子身材高挑、体态妖娆,尽显二十出头女子的年轻貌美,真是一个风华绝代悄佳人,看得范芸有些自惭形秽。
范芸微微做了一个万福,恭声道:“夫人!”
这名已为人妇的女人对此视而不见,立在一旁假装镇定,一脸忧愁暴露无遗。
肥胖男人在庭院内来回彳亍,犹如一位倥偬不定的田农,心中生出一团烈火,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掷,怦然作响,瓷杯碎裂,吓得院中其余二人均是慌忙地连退数步。
男人跨步向前走到婢女跟前,急挥大手,狠狠一巴掌扇在女子右脸颊之上。男人出手太过迅速,没半点拖泥带水,范芸就来不及躲闪,其实也不敢闪躲。
范金山愤愤说道:“你可知道,你出口辱骂之人是谁?是那执掌扬州财政要务官员的侄子,比亲儿子还亲的侄子!你说你,骂就骂了,还大言不惭要动手伤人,身为女子也不嫌害臊。唉!这些也就算了,你可知另外一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的来历?姓严,东越姓严!和那姬家少爷从小就是亲如兄弟!你倒好,仗着自己有范家撑腰就蹬鼻子上脸谁都不怕了?竟敢到小吴王面前去撒野!万一这要是惹来龙颜大怒,那人有朝一日成了名正言顺的皇帝陛下,记起此事,不光是你的向上人头,这范家千百号人都要被抹脖子!愚昧无知、惹祸上身的晦气贱种,早死早投胎!”
说完,又是三四记耳光砸在那婢女脸上,狂扇得她满脸红肿,嘴角丝丝血迹,随后又是腿脚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地上的女子实在想不通,那人怎就是前朝皇子,一代帝王不该有这般德行才对!这下完了,身跻万人之上的皇帝要是跋扈专横,自己偶有得罪,哪怕就一次,十有八九便是命不久矣!
范金山继续大骂:“你真以为我范家能绊倒姬远这棵大树?就算将其连根拔起,对范家的百年基业有何裨益?范家世代经商,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商贾之家,免不了要与那姓姬的打交道!老子巴结还......”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美妇人终于出声咳嗽,打断了男人的话语。
紫裙夫人缓缓靠近肥胖男人,右手伸进左手袖,轻轻掏出一封信笺,递到范金山手中,哀声叹气道:“好事不成双,坏事接连至!”
男人大口喘息不止,将手中书信胡乱扯开,摊放在桌上,又愣了愣,往倒在一边的婢女范芸身边走去,一手扯住女子的手袖,突然用力一拉,便将这位烂泥一般的婢女提了起来,大力往院旁一丢,女子正好撞在院墙之上,一声闷响,叫那范芸惨叫声连连。男人犹不罢休,走上前去,正要一脚踹向地上那摊烂泥,却听到背后一声带有微微怒气的叫喝。
可臃肿男人并未收回脚来,这家还轮不到一个妇人做主。
一脚踹于女子小腹正中,疼得她躬着腰蜷缩在角落里,一旁的美妇人一手捂住眼睛,实在不忍直视。
“赶紧滚蛋!”
婢女只好咬牙起身,一手手揉着肚子,另一只手扶着背走出了院落,竟还隐约听到院内之人吩咐自己去府内寻一把竹扇,再来院里帮男人驱热。
天气的确有些燥热,男人体态肥硕,赘肉累累,再加上这么一闹腾,早已大汗淋漓、胸襟湿透。男人一把抹过头上的汗水,走回原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那壶茶水猛灌下肚。
站立妇人轻声道:“我说老爷呀老爷!你一个大老爷们与那见识短浅的女婢较什么劲,非要把气撒在这可怜的小丫鬟身上,传到外人耳里有违身份,也难免被人嚼舌根、遭白眼!还是消消气吧,气坏了身子骨可是不值得!”
范金山重重一句:“我范金山还没老呢!身子骨硬朗得很!妇人家的,叽叽歪歪,真是耳根不清净,是不是盼着老子早日入土为安呐?”
显然,男人还在气头上,就有些声色俱厉。
妇人讥笑:“啧啧啧!真是热脸贴冷屁股!”
这美妇人柳眉微蹙,眯起那双好看的丹凤眸子,有些不高兴,尖声细语继续嘲笑自家男人:“你和我呕什么气,你有种的就去和那姬远犟。几十年摸爬滚打空悟得那经营之道,却没有封官进爵之能,终求不来官商二字。自古以官压商,屡见不鲜。池中之鲤,怎翻得起滔天巨浪?说白了,还是你没本事,没半点男人的......”
男人猛地转头瞪向妇人,一脸凶煞之气,吓得这位长相不俗,言语间却尽透尖酸刻薄、挖苦人心的妇人娇躯猛地一颤,连忙打住嘴。
范金山微微一移那肥大身躯,抖动赘肉,呵斥道:“毋思楠,你可别得寸进尺,老人忍你许久了,心中憋了一肚子怨气!你我二人十年夫妻,外人看来是相敬如宾,实则如何,你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你可记得,若不是我范金山大发慈悲收留了你,你早已横尸街头,也生不出雨露这丫头!你往后要是再敢口轻舌薄,或是在外人面前口无遮拦,我定当不留情面,写封休书将你赶出范府,再次流落街头,或是将你送入镇上的金宵楼,让你去做那遭人唾弃的勾栏女,好让你门母女不得相见!论你是沉鱼落雁,还是闭月羞花,老子都不吃那一套,老子只爱钱,可有的是男人觊觎你的美色!你大可放心,我早已将小雨露视如己出,定会悉心照料!好好记住了,有名无实这个词是怎么写的!”
男人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大财迷,当初将这毋姓女子娶进门,起先是看中此人的倾城之姿,可这妇人性情冷淡,连小手都不愿给范金山碰一下,只同床不同被,不同枕、更不同头。范金山也没赶鸭子上架,不吃强扭的瓜,不甜反苦。男人想来想去,就是觉得女人没钱重要,要是谁愿意出个一万两黄金买自家夫人,这范金山也未必不会答应。在说起来,家产繁多,男人劳神费力,上了年纪就没二十出头年轻人的旺盛精力,悲哉!
这名叫毋思楠的范家夫人万分惊愕,眼眶湿润,险些哭出声来。
妇人用那青葱玉指捂住嘴唇,没有半点试图出言反驳的欲望,泪眼婆娑地望着眼前的男人,娇滴滴一副二八年华的女子作派,娇声道:“是奴家的错,奴家知错了!往后,我全听老爷您的,雨露还小,她可不能没娘疼、没娘爱,只要老爷不拆散我母女二人,我绝对管住自己的这张臭嘴!一日夫妻百日恩,床头打骂船尾和。老爷宅心仁厚,绕过奴家这一次,就当贱妻是胡说八道,老爷你莫要当真!”
女人看着眼前那位铁石心肠的肥硕汉子,眼神迫切,抬起一手,就要往自己嘴上扇去,可那范金山依旧无动于衷,果真只爱财不爱女人,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性情。
妇人毋思楠只好悻悻然收回手,抹去泪水,笑着说道:“老爷,你不看看那信笺之上说的啥?这可是老爷您亲自安插在诡宗东部掌事人范彪身边的眼线传来的消息!那范东二十万火急遣人送来此信,一定是有要事禀报!”
范金山冷冷一笑置之,自己怎会不知眼前之人的秉性,想必早就偷偷翻看过了,这才送入庭院之中交于自己之手!
凭着可换取千金之物的情报与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龌龊勾当,也算是大桩的生意买卖,范家更添家财,更为重要的意义便是作为能与朝廷叫板一分的筹码,范家最后的顶梁柱可不能说倒就倒,男人自然极其重视,先前实在过于震怒,这才一时间搁置了此封书信,想起此事,男人心中有一丝迫切,还是正事要紧,也不知那将宗门事务打理得如日中天的范彪又惹出了什么幺蛾子。几年下来,此人出谷迁乔,出身虽低微,可心之坚毅、思之慎远,范金山不敢否决,这也是范彪扶摇直上的主要原因,可令这位家主头疼的便是这人在宗门内的权势过于大了些,危及那位与范金山相伴打拼数十载的手足兄弟范弥的宗主之位,加上范彪行事专横,私心、反心俱全,已成祸害,范金山这才安插眼线在其身边,成了自己的千里眼顺风耳。
肥胖男人重重叹息一声,今非昔比,重农抑商的政策愈演愈烈,半年之前,姬远颁商税新法,盈率上升二成,使得范金山一时间愁眉不展,天天为此事劳心劳力,以往逢年过节送入姬府的是春茶秋果、鸡鸭鱼豚,可如今却是名书字画、健仆美婢,再这么下去,难不成拉着整车整箱的白花花银子,毫不避讳地送进人家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