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石钟山自选集3》(2)
母亲
公元1960年那个冬天,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寒冷与饥饿同时侵袭着这座城市。文师傅一家早就揭不开锅了,锅底仍然烧着柴禾,很旺地燃着,半锅水沸滚着,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气。大林那一年10岁,大秀8岁。两个眼巴巴地望着清汤寡水的锅,一团一缕的雾气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先是大林的肚子咕咕噜噜地响了一阵,大秀的肚子仿佛受到了传染,也没命地响了起来,于是,两人就拼命地嗅着蒸气,蒸气淡得没有一丝荤腥,两个孩子就挺悲凉的样子。
母亲淑贞正望着窗外茫茫的雪地在发呆,该想的法都想过了,能吃的都已经吃了,真的没什么再能吃了。母亲淑贞只能冲着外面的雪地发呆了,她是个女人,见不得孩子饥饿的模样,她心疼,疼得发紧。
那一年的冬天,不仅文师傅一家在忍饥受饿,全国的老百姓,上至伟人毛泽东都在忍受着饥饿的煎熬。文师傅一家面对着一锅白开水的日子也就不足为奇了,文师傅一家和许多家庭一样,他们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饿。
文师傅袖着手很惶惑地在屋里走,他这种走法是和厂长老苏学来的。老苏遇到头疼的事时,也是这么走。老苏在厂里总是说一不二,样子就很权威,于是许多工人都崇敬老苏的一举一动。文师傅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无意地学着厂长老苏的样子在屋里走来走去。文师傅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寻找吃食的办法,他想起了城外的西大河。夏天的时候,他偶尔能在那里抓到一两条鱼,既然河里有鱼,那就是文师傅一家的希望。想到这儿文师傅有些兴奋,他紧了紧腰带,冲淑贞说:我出去一趟。
淑贞对文师傅的话已经感到麻木了,一个冬天他已经无数次地说过这样的话了,然后出去,大部分时候,他都会空手而归。淑贞脑子里像外面的雪地一样,空荡一片。
文师傅走过灶台时,想喊上大林和自己去做伴,但他看见大林贪恋地正一口又一口地嗅着蒸气,他就没忍心叫上大林。走出门口那一刻,他听见大秀有气无力地冲他说:爸,饿,饿。
他回头望了眼大秀,大秀透过蒸气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他心里悲壮地说:孩子,你们等着吧,晚上让你们喝鱼汤。
结果是一家人晚上没能喝到鱼汤,第二天也没能喝上鱼汤,文师傅出事了。他掉进了冰窟窿。文师傅赶到西大河时,人们在冰面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冰窟窿,许多人已先文师傅一步来到了西大河,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那就是抓鱼。冰面上的冰窟窿比水里的鱼还多,很多人一无所获,垂着头袖着手走了,整个河面上仍留下几个坚定不移的人在冰窟窿面前守株待兔,文师傅别无选择地也只能在那里守株待兔了,他蹲在寒风刺骨的冰面上,望着冰窟窿里缓缓流动的清水,连鱼的影子也没有,他也有过短暂动摇的想法,可一想起大林和大秀笼罩在水雾里的两张小脸,他又打消了回去的念头。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有一条鲜活的鱼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他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晚上的时候,一家人就可以热热乎乎地喝鱼汤了。就在文师傅几乎近似绝望时,那条期盼的鱼终于出现了,文师傅顿时热血沸腾,他整个身体扑向了冰窟窿,鱼是被他抓到了,但他的人也掉进了冰窟窿,如果正常的情况下也没什么,他的双腿已经冻僵了,不听文师傅使唤了,直到第二天文师傅才在下游被人从另一个冰窟窿里捞了上来,文师傅手里扔死死抓着那一条尺把长的鱼。
淑贞得到这一消息时,顿时晕了过去。
大林和大秀奔向西大河时,看到了父亲僵硬的身体躺在岸边的雪地上,手里仍举着那条鱼。两个孩子瞪圆了眼睛,他们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直到他们喝完了父亲用生命换回的那条鱼做成的汤时,他们才哭出了声音。那一刻,他们才真切地意识到,父亲已经远离他们而去了。他们失去了父亲,但他们并没有清醒地意识到,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屠宰场的杨师傅在危难之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杨师傅绰号杨麻子,麻子的来历历史悠久。杨师傅三岁那一年出天花,便留下了这些麻子。杨师傅也曾有过光辉的历史,他参加过著名的抗美援朝,杨师傅只是连队的一个炊事员,打仗的事没轮上几回。只有一次,杨师傅挑着两水桶饭菜到阵地上给士兵们送午饭,半路上碰上了两个美国黑人伤兵,或者说是逃兵,一个伤在腿上,一个伤在胳膊上,其实他们伤得并不重,两个伤兵相扶相携地往后方撤离,或许是迷了路,他们撤到了志愿军的后方,就这样杨师傅和他们相遇了。这一相遇,他们都被对方吓着了,在一条小路上,三双目光交织在一起,他们一时竟都不知如何是好。杨师傅想到了跑,但他又想到,自己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美国兵的子弹,他们身上都背着枪。杨师傅不知道他们的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求生的欲望,让杨师傅豪情万丈,从后腰里抽出菜刀,嚎叫着向两个美国兵砍去,两个美国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的脑袋开了花儿。
为此,杨师傅立了功,这也是他唯一立过的一次功。杨师傅复员的时候,被屠宰场的场长看上了,场长说:杨师傅连美国兵的脑壳都敢劈,整死几头畜牲算啥。于是,杨师傅就来到了屠宰场上班了。
杨师傅整日杀猪宰羊的,近水楼台的总能得到一些畜牲们的下水,还有心呀肝呀肺什么的,提回家洗巴洗巴炖了吃了。杨师傅整日里满面红光,脸上的麻坑里都洋溢着下水的气味。
冬天,杨师傅的日子也很不好过,牲畜似乎被他杀尽了,在那年冬天,有时十天半月的也捞不上来一头猪,眼见着杨师傅脸上的麻坑日渐委顿下去。但他的日子总能比别人好过一些。
他和文师傅一个胡同里住着,文师傅出事了,他首先想到了淑贞和两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淑贞可是这条胡同的美人,脸不管怎么风吹日晒,总是那么白净,头发又黑又亮,什么衣服穿在淑贞的身上都是那么好看。杨师傅经常望着淑贞的身影发呆,杨师傅那时还没有成亲,快四十岁的人了还一个人干熬着。不是杨师傅愿意这么熬着,是没有人愿嫁给他,如果长得丑点有个好工作也好说,两下都占齐了,谁愿意嫁给一个整日里杀畜牲的人呢。
文师傅的死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刚开始杨师傅并没有非分之想,他只出于对淑贞的怜香惜玉,在一天夜晚他用报纸包着一堆骨头,推开了淑贞的家门。在那一刻,这骨头对淑贞一家意味着一次难得的盛宴,骨头被杨师傅当场砸碎了,然后放在一锅沸水里煮着。当香气在淑贞家弥漫开的时候,淑贞的眼泪流了下来。杨师傅看见淑贞的眼泪,自己的心里也挺不好受的,他吸溜着鼻子说:哭啥,不就是一堆骨头嘛。就是这些骨头救了淑贞和两个孩子的命。
走投无路的淑贞,她没有理由不接受杨师傅。在那几年的时间里,随处可以听到,一个光棍汉用两个馒头就换回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大姑娘。脸黄点没什么,一身皮包骨头也没什么。调养一些时日,又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了。在那样的日子里,城里每天都有饿死的人,一张席子卷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扔到荒郊野外,被饥饿的野狗、野猫疯扯了。每天都在死人,却听不到人们的哭声,人们已经没力气哭了,况且,谁又保证,明天死的又不是自己呢,家里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个争嘴的,那时,人的心已经饿得麻木了。
杨师傅此时的行为,已经非常难得了,这让淑贞感激不尽。淑贞以前是熟悉杨师傅的,可她从没和杨师傅说过一句话,因为杨师傅的丑陋,更因为杨师傅的社会地位,他是一个杀畜牲的人。现在杨师傅在淑贞眼里,就是救星,是最亲、最爱的人。
杨师傅把更多的下水和骨头以及能吃进嘴里的东西一股脑都拿给了淑贞一家,他的这种行为比以前大胆了许多,因此就得罪了屠宰场的场长,那时已经没有多少畜牲可杀了,偶尔有一两只畜牲被拉进屠宰场,也都非常珍贵,平时人们看不上的下水,骨头什么的,眼下也成了宝贝,也就是说,杨师傅已经没有更多的机会拿走这些东西了。杨师傅却大着胆子,不顾领导的监视把这些东西偷出来,结局便可想而知了。在这之前,杨师傅已经被列为副场长的候选人,也是因为在关键时候的这种举动,杨师傅最终没有当上副场长。
淑贞得到这一消息时,感动得哭了。由于杨师傅的接济,大林和大秀枯黄的面容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现在他们喝了下水汤已经睡下了。淑贞这一哭,反倒让杨师傅受不了了。他搓着大腿,满脸愧疚地说:你看,你看,这事整的。淑贞已不能控制自己了,她伏在了杨师傅的怀里,杨师傅顺理成章地把淑贞抱住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通俗了。
那一晚,杨师傅离开的时候,淑贞蒙着被子哭了好久,她想起了尸骨未寒的文师傅。她是爱文师傅的,尤其是文师傅的死,他手里抓着的那条鱼一直在她眼前闪现。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和杨师傅做爱时,当快感即将来临时,她的眼前总是闪现出文师傅手里举着的那条鱼,这时她似乎听到文师傅在说:吃鱼吧,给孩子们熬鱼汤喝。高潮随即离她远去,任杨师傅怎么努力,她的身体总是一点点地凉下去。她觉得对不住杨师傅,每次做爱时,她都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条鱼,而是想那些可爱的下水,可是不管用,一到关键时候,那条鱼总是顽强地在她脑子里浮现出来。直到她和杨师傅共同生下小秀之后,那条鱼才彻底从她脑子里消失。
那年春天,淑贞和杨师傅去街道领了结婚证,杨师傅把淑贞和大林、大秀接到自己那两间小房里。
淑贞是个善良而又讲良心的女人,她一直都在想着杨师傅的种种好处,在关键时刻,要不是杨师傅出现,她们一家三口人,说不定就在那个冬天被饿死了。
过了一阵时间以后,城市的居民又能在粮店里准时地领到口粮了,饥荒终于过去了。杨师傅和淑贞一家和所有人一样,日子又恢复了正常。他们一家比常人能更多地吃到牲畜的下水,一家人的嘴上总是油光光的,打出的嗝也带着猪下水味。就在那一年小秀出生了。于是淑贞才彻底相信,自己已经真的嫁给了杨师傅,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不久,小林也出生了,在户口本上,清楚地写着:文大林、文大秀、杨小秀、杨小林这四个孩子的名字。也就是告诉人们,家里的四个孩子,是同母异父,他们平分秋色,各占半壁江山。小秀和小林出生后,淑贞就暗下决心,再也不生了,一是生活的拮据,同时,她也不想生更多的孩子,那样会打破文师傅和杨师傅在她心中的地位。
杨师傅心眼很好,在自己的孩子没有出生时,他对大林和大秀是十个心眼,现在小秀和小林出生后,对大林和大秀也是五个心眼,另五个心眼分给小秀和小林了。这就使得大秀和大林在早年丧父的情况下,并没有生活在阴影里,他们和正常的孩子一样,生活在阳光雨露中。如果事情没有变故的话,淑贞的家也会和其他家庭一样,过平常人的日子,生产快乐,也生产哀愁。
事情的变故,缘于杨师傅的身体。刚开始并没有注意,他的身体一直很强壮,有时一天晚上能和淑贞欢乐两次,而不影响他第二天把一只整猪放倒在案板上。后来就不行了,他经常停在淑贞的身体上喘,喉咙里跟拉风箱似的,浑身上下也跟水洗了似的。刚开始,淑贞以为杨师傅在她身上的事太贪了而亏空了身体,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杨师傅的身体江河日下,拉风箱似的喘。后来,杨师傅都不能上班了,别说他扛一头整猪,现在让他拿一条猪腿怕也力不从心了。
医院里去过的,结论是肺气肿,药也吃了,针也打了,就是不见效果。后来杨师傅只能回到家里趴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倒着气。有时一口气倒不上来,脸就被憋得青紫,夜晚的时候尤甚。淑贞经常被杨师傅倒气的声音惊醒,于是爱莫能助地说:老杨,难受你就叫一声吧。杨师傅不叫,绝望地说:畜牲们都来了,找我算账来了。
杨师傅想到了死亡,在死亡的前期他产生了幻觉,他整日里幻想着那些被他杀死的畜牲们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讨命,包括那两个被他砍死的美国兵。杨师傅这种幻觉使他彻底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这是没有做好事,杀了太多的生命,自己遭到了报应。杨师傅这么一说,淑贞的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又想起杨师傅从屠宰场里偷偷拿回那些畜牲的下水。
人一绝望,死亡的速度便明显地加快了,在一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杨师傅终于倒完了最后一口气,趴在炕上死了。杨师傅死的样子似乎很平静,死的时候,他还抓着淑贞的衣角,他把对生活的留恋都集中在了淑贞的衣角上。
面对着杨师傅的死亡,淑贞已经有了明显的心理准备,她没有像文师傅死时那么惊惧,这回她沉稳了许多。送走杨师傅之后,她开始冷静地面对生活了。
四个孩子头挨头地摆在她的眼前,她不能不面对这样严峻而又现实的生活。
她一直没有工作,四个孩子也无法让她工作。在杨师傅拉着她的衣襟一角魂归西去的时候,她的心冷了,生活的重担,咣当一声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无法逃避,为了四个孩子,就是当牛做马也认了。
那时,大林已经十六岁了,大秀也十四了。大林高中毕业那一年,上山下乡运动风风火火地开始了。
如果大林高中毕业就下乡,应该是后来人们所说的老三届那一拨。对大林的下乡,淑贞有了清醒的认识,杨师傅死后,养活四个孩子的重担都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她一直没有工作,自然就没有固定收入,街道的领导显得很人道,给淑贞指出了一条生路,让她去拾废品。拾废品不用按时上下班,出去一天,怎么也能有所收获。于是淑贞就开始拾废品了,别看那时候日子都不好过,拾废品的人也并不多,况且也不是想拾就能拾的,需要街道出具证明,废品收购站才能收购你拾到的废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四个孩子并不知道母亲在拾破烂。
每天四个孩子上学去了,淑贞就把衣服换了,背着一个篓子上街去了,地界早就划分好了,她只能在自己所居的街道这一带活动,淑贞时间掌握得很准时,等孩子们快回家时,她已经先孩子们一步回家了,从容地换好衣服,淑贞就又是淑贞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拾破烂,在孩子们回来前,她总是把自己洗了又洗,然后提上袋子,去菜站买一些论堆卖的菜,畜牲下水什么的,她隔三差五的仍提回一些来。一家人的胃,被杨师傅培养得已很能接受下水了,时间一长不吃下水,一家人的胃就显得空落落的,淑贞为了不让孩子们委屈,她仍隔三差五地提一些下水回来,学着杨师傅生前的样子,把下水洗净,然后放在锅里炖上一气。
小秀和小林那时还在上小学,不谙世故,父亲死了,他们觉得生活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因此,无忧无虑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大林和大秀已经发现了母亲的变化。
一天,大林的学校提前放学,他看见了母亲。那天的淑贞收获颇丰,她背上的废品篓已经装满,怀里还抱着一堆废报纸,她正沉重地往废品收购站走,那一刻,她心里洋溢着丰收后的喜悦,她想卖完废品,就去买一些下水,晚饭一家人又会得以改善了。就在这时,大林发现了母亲。他刚开始并没敢确认那个弓着腰背着破烂的女人就是母亲,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动作有几分熟悉,当他超过这个人时,回了一次头,结果就发现了母亲,那一刻,他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母亲,淑贞也看见了大林,四目相视,两个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母亲先反应过来,她有些羞愧地冲大林笑了笑,然后问:今天这么早就放学了,大林这时凄楚地叫了声:妈。他走上前不由分说接过母亲肩上的篓子,背在自己的肩上,头也不抬地往废品收购站走去,大林的眼泪一颗是一颗地落在他的脚上,淑贞看在眼里,她一句话也没说,那一瞬,她才意识到,大林已经长大了。
那天晚饭,大林没有去吃那些下水,他只干咽了几口饭,便放下了碗。晚上,孩子们都睡了,淑贞也正准备躺下,大林走了进来,大林说:妈,我不想下乡,我要上班。淑贞也何尝不这么想呢,可留在城里又谈何容易呢。
大林又说:妈,我要工作,养活一家。淑贞看着大林,眼泪流了下来,她不是难过,她是激动。儿子大了,可以为自己担忧解愁了。
那一夜,淑贞一夜没睡,她在想着大林的出路。文师傅在世的时候,是铸造厂的翻砂工,把一勺又一勺铁水倒在模子里,铁便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有模有样的铸件。淑贞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文师傅工作过的铸造厂,如果说淑贞还能和外界有瓜葛的话,也只能是文师傅生前工作过的厂子了。现在年呀节呀什么的,文师傅生前那些好友,偶尔还会到家里来坐一会儿,说上几句安慰的话,淑贞透过话语,依稀地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暖和希望。
文师傅死的时候,厂长老苏来过,淑贞是认识厂长老苏的,老苏长了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高调,让人想起伟人什么的。那时,老苏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那阵子,老苏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大,他的肚子也是空的,淑贞想到了厂长老苏,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草。
第二天,淑贞找到了厂长老苏。老苏的样子似乎和前几年变化不大,只是头发有些稀疏了,眼睛也有些浑浊,他见到淑贞那一刻,并没有马上认出淑贞,他愣在那里,很费劲地想着,记忆力似乎不如以前。后来淑贞才知道苏厂长的老婆中风后,瘫在床上已经有好几年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鲜活,苏厂长这几年老得就很快。
淑贞就说:苏厂长,我是文师傅家的淑贞呢。
这一句话提醒了苏厂长,他一拍脑门想起了淑贞,又是让座,又是倒茶的。苏厂长的目光停留在淑贞的腰身上,啧着嘴说:还是那么漂亮。淑贞脸一红,接下来就换上了一脸愁容。说到了自己的四个孩子,说到了眼下的处境,又说到了大林即将毕业等等,老苏就啧嘴,淑贞说完了,老苏仍在啧嘴,他说这事不好整,文师傅都去世这么多年了,说接班也太晚了。
淑贞听了这话,泪又流下来。老苏就瞧着流泪的淑贞。淑贞流泪的样子很有女人味,生活的磨难没有让她这个美人坯子减去多少容颜,老苏望着眼前的淑贞心里就动了动。他终于伸出一双潮乎乎的手把淑贞的双手握了,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一份真诚,她又看到了几分希望。
从那以后,淑贞隔三差五地就去找老苏,老苏为难仍为难,但他答应想办法。每次他见到淑贞,总是热情地捉了淑贞的手,如果没人的时候,他握住淑贞手的时间会长一些。身为女人的淑贞感受到了老苏的心理变化,她去找老苏的次数多了,就影响了老苏的正常办工。在找老苏的过程中,不时有人敲门进来向老苏汇报这,汇报那的,他们的谈话不得不中断,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可谈的,该说的都说了,淑贞的要求简单而又明了,那就是希望大林来铸造厂上班。老苏的回答就是很难,上山下乡,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来的,全民都得响应,但也会有个别空子可钻,就看怎么钻了。淑贞在一次次绝望中,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