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淼淼亲启……
纪岳连通常不会叫她淼淼的,一般都是亲昵的小圆,或者偶尔急了生气了一声“纪淼淼”也会脱口而出,只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就是了。
可他若是叫她淼淼……
纪淼淼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虽然也亲昵,可这亲昵之中却似乎带上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意味,就好像……这是最后一次对她说话了。
陆暄拿着那封信,说的话是在威胁她,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完全没了气势:“你回屋里好好坐着,我就把信给你。”
他尾音虚得不成样子,空有威胁人的架势,却没有威胁人的气势,但纪淼淼想了想,还是乖乖地走回屋里,做到了主厅的圆凳子上――卖给她房子的生意人总算还没到丧尽天良的程度,至少把家具之类的留给了纪淼淼,其中还有不少值钱的,纪淼淼买房子时边想着,若真有走投无路的一天,她即便是将这些家具卖个七七八八的,应当也能保证她下半辈子过得还不错了。
陆暄见她安稳坐下,便乖乖把手中的信递给了纪淼淼。
信封的手感稍微有些粗糙,纪淼淼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从前金枝玉叶不沾阳春水的手指感到有些微微的刺痛。
然后,十指连心,她的心也跟着痛了起来。
她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信拿在了手中,封口也并没有像纪岳连平时写的那些机密军报一样用火漆封缄,但她却突然没了拆开的勇气。
就好像,只要看了这封信,一切就真的变了,那些在将军府中混吃等死顺便刷刷陆暄好感度的日子,就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姑娘?”身后的慎儿见她又发起呆来,不放心地唤了一句。
纪淼淼回过神来,终于撕开封口,将信拿了出来。
那封信是用最简单的宣州贡纸写就的――纪岳连对书画这方面的东西都没什么太高的要求,标准一向都是能用就行,所以家中也不会时常备着什么名贵的笔墨纸砚,他平日里如果有书写的需求,也都是用最简单的纸和墨,甚至有些稍微有点追求的民间商贾用的都比他体面,就是这样一个人,纪淼淼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弹劾他通敌牟利,而皇帝竟也不查,便这样相信了奸佞小人的污蔑之语。
纪淼淼想到这里,心中又燃起愤怒和仇恨的火焰,手上也下意识用力,捏皱了质量不怎么过关的宣纸,又立刻松了力气。
“淼淼亲启。”首先映入眼帘又是这四个大字,纪淼淼只觉得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一般,又疼又酸,只是看见这四个字,眼泪就差点掉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读。
“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了,不只是我,将军府或许也已经不复存在了,虽然很残酷,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前因后果,我这个父亲当得很不称职,这件事从你出生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没本事,没让你娘过过一天好日子,所以就想把有的全都给小圆。”
纪岳连不知道自己宝贝女儿的壳子里换了个人,可纪淼淼又何尝不是早就把他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了呢?
从前她刚获得原主的记忆,从一个外人的角度来看,她会说她刁蛮、说她缺少管教,偶尔也会嘀咕一两句纪岳连给的溺爱实在是太多了。
然而旁观者清,当局者却总会迷失在感情的漩涡里。
纪淼淼突然意识到,那些被她诟病的所谓“溺爱”,其实也只不过是一个父亲无所适从的爱罢了。
可惜已经太晚了。
“说起来,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爹从前从你说过为什么给你取字小圆,这其实还是你娘的提议,我和你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那些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就只希望你一生都能圆圆满满,和身边的人团团圆圆,只是如今看来,爹还是没能替你守住那样的生活。”
纪淼淼读着读着,突然发现生活的“活”字最后一笔似乎被洇湿了,不知是纪岳连写到这里时想到了什么运笔停顿了下,以至于晕开了墨,还是流下来他口中那不轻弹的“男儿泪”。
“不过好在,我们小圆比爹想想的要成熟许多,也能担住事了,前阵子爹听说你在京中安置了一处小院,虽然不知道你从哪来的那么多钱,但爹却明白你的用意。爹很替你骄傲,今后没有爹照顾你,爹也勉强能安心了。”
纪淼淼看到这里,心中一酸,才发现原来她自以为的那些高瞻远瞩其实纪岳连都看在眼里,如果纪岳连在这,她或许会觉得有些窘迫,可是如今,她只觉得心酸。
“其实今晚之事,早有预兆,你能有这种直觉,爹觉得很放心。我们纪家树大招风,从前在朝野中,也有人劝过爹,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那时候爹最讨厌这些文绉绉的话,只想着能为大雍冲锋陷阵,能杀一个敌人便是一个,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面临这种功高盖主、进退两难的处境。也或许是爹自己不愿意认输吧,连陆暄那小子都来劝爹‘归剑入鞘’的时候,爹才明白,我纪岳连,将军府,包括小圆你,或许都锋芒太盛了。”
“今晚之事”,纪淼淼又在心中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这信中字迹确实仓促,只是往日里纪岳连写字也并不怎么讲究工整,颇有豪放之风,所以方才才没在意,现在看来,这封信竟然是宫宴那晚纪岳连匆匆写下的吗?
那他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又怎么会到陆暄手里去?
“陆暄这小子,爹一开始其实不大看得上他,看后来看他还算乖觉,便勉强将他留在我纪家,反正咱们家也不缺那一口饭。直到后来你被清风寨的人捉走,爹心急如焚却关心则乱,一时没有办法,那小子竟然毛遂自荐说要去寨中换你出来,那是爹第一次把他当成一个男人一般审视,他确实有几分胆气。”
“在那之后的两年里,他也确实用行动向爹证明了他确实不是个软骨头,你或许不知道,这小子白天与你一起读书,晚上却会挑爹有空的时候来请教武功和兵法,而他学得也很认真,进步比爹年轻时不知快了多少。从前我想着,我纪岳连的女儿怎么能与一个私生子结为夫妻,即使是丞相家的也不行,本想着找个时机让你们赶快和离,但后来却慢慢发现,陆暄或许真的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有次爹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白天读书,晚上还要到我这来费力气,你知道那小子是怎么回答的吗,他说他想保护你。”
纪淼淼心中一动,下意识转头看向了一边立着的陆暄,却见那人仍然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努力想让自己不要看过来,眼神却止不住往这瞟,偷瞄的目光恰好和纪淼淼的撞在一起,立刻慌乱地移开了。
纪淼淼醒来后一直如古井一般的心中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她定了定神,继续看纪岳连的信:“爹那时听了这话,虽然心中惊喜,但表面上还是一下就把他撂倒了,还问他‘你也配’,现在想想,确实有些不留情面了,不过这小子一点儿认输或者退却的意思也没有,被摔了多少次也能爬起来,被爹骂了多少句也依然雷打不动地有机会就来,现在想想,确实是个不错的孩子,这也是爹放心把事情交给他的原因。”
“下面的话,小圆你看后一定要冷静,虽然爹在知道真相之后也很震惊,甚至一度有些接受不了,可这就是事实。”
纪淼淼深吸了一口气,知道纪岳连下面写的,大概与谋反案有关。
“首先,爹必须要告诉你一个不争的事实――陷害纪家、陷害我纪岳连的人,就是我的亲儿子,你的庶弟,纪涟。”
纪淼淼心神巨震,好在纪岳连已经提前打过预防针,她才不至于做出什么剧烈的反应来,可是这件事实在让她太过震惊了,纪淼淼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么一想,那些与原著不一样的地方就全连上了。
为什么那晚她费尽心思也没在宫人中找到那个奸细,为什么那人的声音听起来熟悉,为什么奸细会有机会在纪岳连的书房里藏匿假的通敌证物……
她既见过,那人还能不露痕迹地出入将军府甚至纪岳连的书房,这么一想,纪涟确实符合这些所有的条件。
可是纪涟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呢?
纪淼淼继续向下看去。
“纪涟这孩子,爹知道自己对他从小便管教不周,从前又被连氏宠得无法无天,本以为连氏犯了错被送去乡下之后,他能多少反省一下,即便不能出人头地,只要不像先前那般没出息便好,哪知他竟然有了这么大的‘出息’。其实爹早就发现他前段时间总会在书房鬼鬼祟祟地不知在干嘛,本以为他就算有什么坏心思也顶多就是些不关痛痒的恶作剧,谁知道,他竟然能做出这般令人作呕的事情。我纪岳连一生为大雍征战沙场,却没想到走到最后,自己的儿子却叛了国,真是讽刺。”
“说这些,也并不是为了向你诉苦,只是想告诉你,倘若陆暄去告发了纪涟,你也千万不要对他有什么误解,这都是我要他做的。我们纪家出了纪涟,落个谋反的罪名其实也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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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大嘎放心,小虐怡情,后面很快就都会甜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