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在过去二十余年的岁月里,纪淼淼一直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即便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这种信念曾经动摇过,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情,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魔幻”,甚至还颇为遵循现实世界的物理规则,于是,纪淼淼不由得开始寻找“魔幻”之外法则。
换言之,她仍然相信事在人为,相信那些被现实世界中的人称作“真理”的自然法则。
可是此时她看着眼前这张脸,只觉得自己曾经笃信的一切此刻都宛如风雨飘摇的旧宫殿――已然摇摇欲坠。
“真有够魔幻的,我现在不是在什么修仙小说里吧?”纪淼淼恍惚地想。
而她对面的闻氏――纪淼淼曾经的大姨娘,本应早已死在了抄家的乱刀之下,现在却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嘴角还噙着一抹微笑,仿佛很乐得看到纪淼淼难以置信的表情。
“大……大姨娘?”纪淼淼甚至以为自己或许认错人了,毕竟在将军府的日子里,她也没见过闻氏几次,这位几乎活得有点“名不见经传”的大姨娘,在府中只管吃斋念佛,其他活动无论正经的不正经的一律不参与,曾经让纪淼淼一度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
上次想起她,还是纪淼淼与慎儿在将军府刚刚遭难时,一同整理“死亡名单”时的事情,那时她们想给这些无辜枉死的生命,或者至少给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却发现这位大姨娘闻氏虽是兵部侍郎闻堰之女,但闻堰早在大约十年以前就去世了,她在世上,说是孤家寡人也不为过了。
那时纪淼淼还颇为唏嘘,而现在看见闻氏人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平生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背脊发凉的错觉。
“乖。”闻氏垂眸,此时站在山顶,阳光垂直洒下,仿佛佛光普照下慈眉善目的活菩萨,“没想到还能再听你这么叫我一声。”
先前她对闻氏的刻板印象实在太根深蒂固了,此时亲眼看见她站在这,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也不是“她竟然是内奸”,而是与她世界观相违背的“她是人是鬼”。
可是纪淼淼也不是小孩子了,无数思绪想法在脑海中噼里啪啦撞在一起,烟花似的炸得她头晕目眩,最后却只跌跌撞撞地问出来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
“少说也有三十年了吧。”闻氏不咸不淡地答道,她虽然年龄不算小,但或许是常年远离纷争、并不与人争吵的缘故,保养得极好,脸上几乎没有几条皱纹,时常让人忘记她的年龄,而她这么一说,纪淼淼才想起来,自己这位姨娘,也已经是奔四的年纪了。
可她为N国做事,已经三十多年了?
纪淼淼心中疑惑更甚,照她这么说,难道她刚出生没多久就做了N国的内奸?
这也太天马行空了!
她正觉得不可思议,那边闻氏却微微勾了勾唇,那笑容在她脸上,竟显出几分悲悯,她开口说道:“不必惊讶,今日我来,便是要将纪家的罪孽尽数告知于你,汝辈的罪,自由汝自己来赎。”
赎罪?
赎什么罪?他们纪家干的都是保家卫国、保护人民的好事,她怎么不知道,自己还犯过什么罪?
――当然除了欺君这一条。
她此时从一开始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只觉得之前也没见这位大姨娘说话这么文绉绉的啊?
还怪中二的。
闻氏直接无视她的反应,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好像真把自己当成了下凡来宣布旨意的天官,既然受到了凡人的质疑,便只好耐着性子给她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首先,淼淼――你应该不介意我继续这么叫你,关于二夫人给你下药的事情,你不必挂怀,也不应怨恨,因为那是我授意她做的。”
虽说纪淼淼本就对连氏并无怨怼之情,但此时听了闻氏所言,还是不免吃了一惊。
连氏看她不顺眼这是全府上下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可是闻氏既无子嗣,往日里又吃斋念佛毫无争抢之心,又为什么要暗害她?
而且,连氏那日供述时,也没有一句话提到闻氏啊?
“二夫人对你心存芥蒂,却并不知道如何下手,我便略微使了些计策,让她‘无意’中探听到了‘留仙难’的药方――一种可以让人在无知无觉中便病入膏肓的药,并且还放出假消息,称其中几味药极为特殊,唯有秦掌柜店里的药才能达到标准。”
“所以,她便自以为终于找到了能害我的法子,殊不知这一切全是你在暗中操控?”纪淼淼反问道。
闻氏点点头,将“功劳”全都认下了:“她只是我手中的牵线木偶,自以为行动全凭心意,实际上,所有事情的背后都是我在引导。”
她这话乍一听挺自大的,可是闻氏说出来却偏偏没有矜傲的意味,只让人觉得她就是在陈述事实。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要害我?”纪淼淼努力地想要接受这个事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但与她的认知相去甚远的真相仍然令她的心脏不住鼓噪。
“此言差矣,我的目的,并不在于害你,或者换言之,‘害你’,本就是我达成目的时所用的手段而已。”
沦为“工具人”的纪淼淼听了这话本该是愤怒的,或者至少心里也应该多少有点不舒服,可是闻氏语气依旧淡淡的,丝毫没有波澜,反而浇熄了她的不忿。
闻氏话说得像绕口令一样,但其实结合现在的情况,稍微一想便能明白了,纪淼淼觉得自己方才没有想到实属不该。
秦艽和闻氏两人的身份都摆在那里――两人都是明晃晃的N国内奸,而闻氏平时无法自由出入府门,秦艽却没有与将军府往来的条件,这样一来,两人如何传递消息,便成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大问题。
这样一来如何利用连氏对纪淼淼的恨意,便大有文章可作了。
想来,闻氏之所以会引导连氏用“下毒”这种方法来铲除纪淼淼这个绊脚石,便是出于这方面的考量。
而同时,她又散布消息,说“留仙难”中的某些药材在质量或是其他什么方面较为特殊,只有秦掌柜店里的才最有效,连氏一介妇人,从小长到大或许在内宅中除了宅斗以外什么都没学会,对药材方面也不甚精通,自己做的本又是亏心事,留下的证据越少越好,也没找什么人求证,便这么信了。
是以,连氏每次去秦掌柜的药铺取药时,两人便可以通过某种方式交换情报,而连氏既然自己为这都是自己想出来的主意,自然也不会怀疑到别人身上去,便这么沦为了一枚棋子。
“原来如此。”纪淼淼喃喃道,难怪连氏的脑子能想出来这种主意,原来都是有人在背后引导,“那么,宫变那晚,你也在暗中传递了消息?”
不然纪涟又怎么会那么准确地知道护国军兵符的位置,又怎么会突然叛变投了敌?
“说笑了,传递消息,本就是内应的本分。至于纪公子――”闻氏顿了顿,向他投去了一个堪称怜爱的眼神,“这孩子没了母亲,若继续待在将军府,将来说不定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我便点拨了两句,还好他聪慧……”
“你放屁!”纪淼淼实在听不得她这些颠倒黑白的污言秽语,没忍住直接破口大骂道,“纪涟没出息,我爹早为他规划好了将来,若是在无法继承将军衣钵,也绝对不愁吃喝,倒是你,惯会妖言惑众颠倒黑白,身为大雍之人却投靠敌国,你心中便不曾有半点愧疚吗?”
听见她那句“放屁”的时候,闻氏或许是没想到纪淼淼能说出这种市井粗鄙之言,就连慕容冶也挑了挑眉露出了惊讶之色,可她后面没说一句,闻氏的脸色便差一分,待她说完,脸上和善的表情终于绷不住了,笑容也荡然无存,冷冷道:“够了。”
“我之前小看了你,没成想你竟还挺会耍嘴皮子,可是,我便要告诉你,你说的那些,所谓愧疚,在我心里,都统统没有。”闻氏沉下脸来,周身气场蓦地变了,先前还如活佛一般,现在却宛如阴雨天里来人间作祟的恶鬼,虽无獠牙青面,却不少一分阴鸷。
“你们大雍人的面目,我早在出生时,便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纪淼淼敏锐地捕捉到,她说的是“你们”,有些意外地看向了闻氏,那人接收到她的眼神,脸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道:“或许你还不知道吧,虽然我的父亲是你们大雍的官,可是我母亲,却是个N国人呢。”
闻氏卸下那副虚假的伪善面具之后,整个人宛如气球放气一般老了,脸上的表情垮了,身形仿佛也佝偻了,整个人都透出一股陈年木头般的腐朽气息。
她似乎不愿再回忆从前那个血腥残忍的场面一般,轻飘飘地一句带过:“只可惜,刚剩下我没多久,就在被你们大雍的士兵玷污后,自杀了。”
话一出口,却仿佛惊雷一般将纪淼淼击中,让她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