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陈渝像往常一样起床,约了罗文雁一起去吃早饭。他买了罗文雁最爱吃的草菇烧麦,坐在食堂靠窗的餐桌等她。
透过窗户,他打量着校园的景色。保洁阿姨正在用扫帚打扫昨晚被风吹落满地的枯黄的梧桐树叶,清晨的阳光虽然一如既往地鲜艳明亮,可是马路上分明已经有些萧瑟的味道了。
他擡头看了一眼树梢,才意识到,秋意已经不知不觉很浓了。他突然有一种伤怀,因为就像罗文雁说的,这已经是他学生生涯里的最后一个秋天了。
罗文雁来的时候戴着一顶红白相间的毛线帽子,趁得她的皮肤很白,身材又亭亭玉立,穿着碎花的棉布长裙,在这秋天清冷的早晨格外引人注目。她坐下之后看到陈渝买好的早饭,略微有点惊讶,可是昨天的情绪还没有完全消解,她只不冷不热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她还是有一点点倔强,坚持不愿把自己的一点气节在陈渝这全变成妥协。
陈渝问:“你的座谈会材料准备好了吗?给我看看。”
罗文雁一听陈渝对材料感兴趣,倔强立刻就泄了气,顿时去掉了脸上那点强装的孤傲粉墨,从书包里拿出来打印好的稿子递给他,并略带笑意地对他说:“基本框架已经出来了,但是细节方面,尤其是总结陈词的部分还要再润色润色。”
陈渝拿着稿件,细细看了起来。
罗文雁一边吃早饭,一边时刻关注着陈渝的反应。对于昨天的事,她是不指望陈渝向她道歉了——这在他俩的相处中也从来没有发生过。她只是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对自己的准备提出一些建议。她是绝对相信陈渝能给出非常好的建议的。
陈渝果然没有道歉的意思,不但没有,他甚至没有想去聊昨天的事,拿着稿件直奔主题道:“你的发言不能只有形式,没有内容,不能讲了一大堆的奇闻异事,等到老师们想听你提炼出的思想精华的时候,你说那些奇闻异事就是你的精华,这样会让人反感。”他说话的态度很像老师在皱眉批改差生的作业,语气凛凛的,“而且你的对象不是娱乐听众,他们是渴求从你这里获得改变现状动力的老师甚至领导,所以诸如这些举例,只是工具,适可而止。”
罗文雁换了委屈的表情,以缓解陈渝的斥责,同时又认真地让他帮她从头分析。
陈渝把稿件摊开放在桌面上,用手指指着最开始的部分说:“首先,你在开头的时候,表达不能太强硬,虽然很有提高气势的作用,但是老师们会认为你不够客观。”他看着罗文雁说:“你想吓唬他们吗?你要先表达对于他们做法的理解,最好能举出几个他们做法的好处,这样他们才会觉得,你不是来发牢骚的,而是认真准备并且思考过的,也会放松双方之间的对立情绪。”
罗文雁心里理解了他的意思,嘴上仍不肯就范:“他们是老师,我如果不强硬一点,怕气势被他们压下去。”
陈渝说:“你们这么一群人去围攻他们,还不够有气势吗?如果靠提高嗓门来慑服他们,以他们之老练,肯定会察觉出你心虚。”
罗文雁问:“你是想让我奉承他们?”
陈渝说:“不是。学院里或许正需要某种方法解决这个矛盾,而恰巧他们不知道,而学生却知道。”
罗文雁若有所思,一只手挠着头,一只手指着稿件说:“你看这块,我想通过学生的切身感触来反应这件事情的不合理,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陈渝看也没看,就说:“你所反对的东西,老师们很清楚,甚至很清楚你们会有这样的反应。既然人家清楚,你就更要清楚,你们去和他们争论并不完全是为了表达不满,要知道,五四运动也不是单纯的反对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还提出了共产主义思想。所以,你的发言里还要有点有冲击力的东西。”
罗文雁听着陈渝的分析,感觉像是在听一个老教授讲课,虽然感觉很怪异,但却让她很欣喜,她大概最初迷恋的也是他的这种认真,因此听着听着就有点意识游离,陈渝用手指骨敲了敲桌子,她才反应过来问道:“比如呢?”
“比如提一些让学校引导学生上网的思路,提一些让学校反过来利用媒体的影响力去宣传教学理念的思路,这样不仅解决你们的问题,也同时帮助解决学校的顾虑。”
罗文雁点头称是。
陈渝让她对着他将文稿讲演一遍。罗文雁看看旁边,几个陌生人正在隔壁桌吃早餐,她觉得害羞,就说:“一会去操场练吧。”
陈渝不同意,他知道她的顾忌。演讲协会里常常有分组演练,别人不愿当着组员讲演,觉得受众太少,喜怒哀乐都具体化了,不像观众多时可以笼而统之。他却很重视这种锻炼,知道要想成角,必得经过几次草台班的历练,因而非逼着罗文雁现在就讲。
罗文雁不得已,只得演练了一遍。
结束之后,陈渝说:“要做出好文章,就得多读,每节的篇幅多少,词语风格,不是抄抄写写就知道的,比如要烘托出一个烦恼的场景,或是喜悦的氛围,该用多少笔墨,该用夸张的还是隐喻的词藻,该高昂还是低沉,读多了才知道火候,否则听者总有一种痛快了还顾忌,裹住了还漏风的感觉。”
陈渝又将稿件认真看了一遍,说:“还有,你讲的东西不能太多,你要把你的同理心收起来,不能即替男生辩护,又替女生费心,即担心大一新生的体验,又考虑大四毕业生的时间,你以为你在作什么?在和舍友聊天吗?好比一个演讲里附加了过多的概念,没有人能记得住。你的喜怒哀乐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而且发言不会给你留太多时间,这些东西一句带过就好,讲了太多等于没讲。”
罗文雁一边答应着,一边埋怨陈渝不要那么凶,一边又飞快地在自己的本子上速记。陈渝说到“同理心”的时候,她擡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很佩服他对于这些文字逻辑的领悟,可是她又纳闷为什么他对于与周边的人相处却不能如此看透。
那天早上的座谈会,陈渝没有参与。他一早起床的时候,看到宿舍里那两个积年不为早上的闹钟所动的舍友也起床了——林芃菲和彭钰的闹钟一向是为了吵醒别人,对自己是没用的。他们和佟展一起,说要去院里看看热闹。
陈渝照旧背着书包去了自习室。这个季节的自习室是最被冷落的地方,低年级的同学正像奴隶一样在课堂上与时间抗争,大四的不愿做奴隶的也还没有到最危险的时候,还不会听到他们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他在教学楼二楼的教室里看书,像是包了一个整场。
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估计着学院的座谈会该结束了,就收拾起东西去会议室找罗文雁吃午饭。
会议室门口还有二三十个人在等待,他们或席地而坐或靠墙站着,正焦急地等待着里面的消息。陈渝没有看到林芃菲和彭钰,猜想他们大约是兴抖抖地来了,发现没有那么有趣,又不愿像其他同学一样在这里枯等,就提前走了。
陈渝也不去问周边同学里面的进展,只把手臂交叉在胸前,也靠着墙等待着。因为头顶有一扇玻璃窗户,他隐约也听到了会议室里的一些谈话的内容,有学生的争吵和质问声,也有中年人苦口婆心的劝慰声。声音断断续续的,他也分不清来自哪一方,只能凭说话的立场做粗浅的判断。
之后,他听到了罗文雁的声音,他感到一种异样的亲密之感,仿佛里面那个说话的人正以某种方式缔结在自己身上。
然后又是一阵讨论声。
陈渝靠着墙,听着里面说话声时高时低,时紧时徐,心里生出一个莫名的想法,想到自己这几年是不是白过了,他倒不羡慕别人能出风头或者名声广播,只是觉得,也许很多面的生活,他都没有体验到,虽然在学习上有些成绩,也自得于此,可是他突然有了单薄之感,好像其实还有更大的自己有待挖掘。
但这想法只是从脑中一闪而过,正赶上下课后校园里热闹起来的声音,他就什么也听不清楚了,随后又听到里面推桌子挪椅子的声音,想是结束了。
后来,检查的事就不了了之了。阎官把没收的东西又还给了学生,宿舍里的网络设置还是保持了和原先一样。
陈渝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闹剧,老师和学生里里外外地折腾了一番,最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状态,枉费时间。
可是,好像生活中大部分的事都是如此。
阎官和阎吏的承诺也像是总统大选时信誓旦旦的宏图一样,没有在现实中发生,一切美好的计划都随着外界关注度的下降无疾而终了。
在学生这里,他们则像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整个过程都成为到处侃谈的成就,于是在宿舍里骂阎官和阎吏成了家常,无非是吐槽祁院长如鹰犬——这存在一点争议,有人觉得祁院长其实很有大家风范,但陆老师似爪牙,沈志新为喽啰却得到了共识,大家把指责的矛头都伸向了他们两个。
陈渝期望的改变没有发生,但他觉得其他人也没有因为此事得到额外的好处,可是他们的兴奋之情却格外洋溢,他觉得他们很愚蠢,好比一个人丢了一百块钱,费尽心力找了回来,钱并没有增多,但就是莫名其妙地得意,仿佛这一来一回中蕴含了无穷的快乐能量。
除此之外,陈渝还感到怅然若失,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然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罗文雁在学院座谈会上的表现——她在上下沟通中的表现很受老师和同学们的认可,发言又让那位来参会的韩副校长很受震动。
罗文雁成了学院里一个有着特殊贡献的小小英雄,收获了同学们的不少赞许,而陈渝则成了一个依附英雄的人。
那以后,他们俩说起此事,陈渝只是轻描淡写地表达了对罗文雁的肯定。罗文雁笑说他是嫉妒,他只冷笑了一声。罗文雁便搀起他的胳膊笑说:“你才不会在意这些小恩小惠,同学们哪里知情,但这里是谁的功劳我最有数,我才没有那么好的逻辑,可不敢贪功。”
陈渝只是冷冷的不作回应。然而他确切不是妒忌罗文雁,女朋友被人认可,他也欢喜,他只是觉得好像有某种不公平,大约因为这个世界选才任能的算式并不是合他意的。他觉得自己还是一只老虎,但是现下的山林生态急变,已经快容不下他了,灭绝也许不期就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