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尾声
对于工作了的人来说,时间好像是最被重视实则却最被冷遇的,三年五载如同风一吹,轻飘飘便从身边晃了过去。告别校园之后的生活很苛刻,经常一些事还在犹豫着没拿定主意,就被时间判了死刑,推到了机会的门外。
一天早上,林芃菲打电话来,要陈渝下午帮他去天印大道拿西装。
陈渝在电话里骂说:“还用你讲?我早拿回来了,已经熨好放在车里了,下午和拉花一起给你带到婚房。”
林芃菲要结婚了,陈渝是他的伴郎。
虽然是心甘情愿答应接了这个活,陈渝还是骂了林芃菲一通,说他还是像上学的时候一样拖沓——不光衣服才想起要拿,他的结婚年纪即便在大城市也算是大龄青年了。
林芃菲笑说:“你是乌鸦站在煤堆上,看得见别人黑,看不见自己黑。你自己连个对象也没有,怎么有脸来说我的!”他现在比刚上大学那会还瘦,形销骨立的,越发显得他棱角分明,说话也再不是那种嘴里含针的风格,却更加风趣了。
陈渝由衷为他高兴,因为他的妻子正是朱婉婷,虽然朱婉婷已经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了,然而两人最终还是修成了正果。
陈渝能够见证自是十分荣幸,他却不光因为做伴郎而荣幸,更因为他万也没想到,那戏曲中唱诵的王宝钏十八年寒窑向日,居然就在自己的生活中成为了现实,并且是被林芃菲这样一个嬉皮的人熬出了别开生面。
陈渝心中又是唏嘘,又是敬佩。他曾问过林芃菲“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林芃菲神秘地说:“这个不能告诉你。总之你要知道,阿甘之所以能成功,不是因为聪明,而是因为傻,在你觉得洞悉一切的时间之外,还有很多单纯的生活判官。”
陈渝听了之后憬然有悟。
他这几年除了工作,业余大部分时间都在和秦晓飞、章中旭、张维宇他们一起训练,后来小黑、赵扬等人毕业之后也加入了他们,加上金陵大学毕业的其他一些校友,他们的团队现在也已经十分壮大,成了联盟跑团圈子中不容忽视的一股力量,也全国各地到处参加过不少比赛,彼此之间关系较之校友更加亲密。
有时候,林芃菲也会去跑团跟他们一起活动一下,或者跟他们一起去外地,为他们做做后勤工作。陈渝倒是疏忽了,原来林芃菲私下里背着他们还有那么多小动作,倒真像秦晓飞骂他的那样,是个“不安分的小娼妇”。
陈渝这几年中也经历了很多人,有趣有理想的,无趣无理想的,或者只有其一的,大部分场面上的事他都能应付了。然而他却觉得,原本最初的自己正在消失,工作和这飞速变化的社会正像恶魔一样,不断消费着他的激情,掠夺走他的个性,他的灵魂早就脱离了皮囊,经常别人笑他也笑,别人聊天他也聊天,别人说脏话他也说脏话,别人振振有词他也振振有词,他心里的爱、恨、同情、怜悯全都被围在一个无形的栅栏里,关进身体中最隐蔽的角落茧缚了起来。
他正如走肉行尸一般,逐渐成为灵魂消失之后的另外一个人。
知道了林芃菲和朱婉婷的故事,陈渝才不禁感慨,大多时候,自己其实只是在盲目地前行,他不知按照现在的算法自己算不算是个中年人,但是却觉得,这个年龄是最没有思想的,不像学生时有那么多期望,也不像老人有那么多感慨,心里似乎只有昨天从哪来、今天在哪过、明天去哪里这种现实的念头,自忖也越来越精明,然而生命中许多的精彩来不及经历,都被囫囵地遗忘在了时间之外。
南京每年都是这样,花开五月的时节,整个城市就循例进入了繁忙的节奏,忙时苦多闲时少,新事常续旧事生。
今年也没有什么特殊的,陈渝却突然感觉清旷了许多——毕业时的那种恍惚不宁之感竟有好几年的后劲,直到最近,他才终于如突然开窍一般,一下子适应了这个城市的节奏。
他一个外乡人,在这里求学工作,时常心里都将自己与这城市隔开,碰到当地的土著,他会潜意识里分出自己是外地人,他们是本地人,似乎他们对于本地有更深一层的认知,有更胜一层的感情,甚至可以有更深一层的埋怨,而自己始终是客,没有太多喜爱或抱怨的权力。
而现在,他开车去往林芃菲结婚的酒店,车子平稳地行驶着,他突然觉得,这里已经是他割舍不下的一座城了,那些高架桥上隆隆而过的地铁,又或者是随处可见的民国风情的酒吧餐馆,都成为一种极为亲近的东西。
他的那些同学、朋友,渐渐成了他的故土,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有那么一点点乡愁,还有那么一点点磨灭不掉的赤子般的恻隐的血肉。他们承载着他的爱恨,分享着他的激情,更珍藏着他的记忆。
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有一块揭不掉伤疤,有个人一直被封印在里面,他始终不敢去正视,即便现在已经对很多事情不在乎了,他也还是不敢去面对,也不舍得去面对,怕刺破那一点美好的憧憬。
人一生中的空虚失落,像潮水一样多,遗憾亦是如此,三不五时的,它就会侵袭过来,陈渝已经习惯,这似乎是人生中不得不经历和忍受的事情。而总会有些人,就像珍珠一样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又因为种种原因无法长久地陪伴,但他们的存在会将那段生命点亮,让它变得熠熠生辉,变得比生命本身更加可贵。
林芃菲是最幸运的,他把自己的珍珠捧回了家,虽然历经磨难,然而终于玉汝于成。这次,他的很多同学、朋友都来南京参加婚礼,秦晓飞、章中旭、张维宇等自不必说,彭钰、张坤、季云帆等也都过来了。佟展的母亲在煎熬中终于没能熬过病魔,两年前因为脑梗塞去世了,他现在自己一个人在西安闯荡,这次也是提前两天就来了。
他们此刻正聚在婚礼酒店一个很大的包间里,那包间里张灯结彩、披福挂喜十分喜庆。季云帆、张坤他们大学同学跟秦晓飞等一众跑团的朋友混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嬉笑打闹着,无非吐槽谁又胖了,谁几年都没见了,谁上学时做过什么蠢事,谁最讨女生喜欢。
陈渝到了之后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就对着客人名牌开始排座次,其他一众人仍旧在那里胡乱说笑着。他现在跟这些人都熟,林芃菲又无暇顾及,接应的事自然全都派到了他这个伴郎的身上。他一边记着名牌,一边盘算着这些同学的行程怎么安排,这两天在哪里给他们做招待,想着要喝点什么酒,要玩些什么项目。他同时还要去帮林芃菲贴喜帖、包红包、布置婚房,还要联系化妆、礼仪、摄影、婚车等,实在忙得焦头烂额,林芃菲又是个游手好闲的甩手掌柜,幸好有佟展过来给他支援,他又给冯碧江打了个电话,要他过来也给自己帮忙。
冯碧江现在成了冯老师,他博士毕业之后留校任教了,接到陈渝的电话后,他在那头喊着“马上就到”。陈渝也才松了口气,庆幸总算还有个靠谱的。
包间里这些同学许多都是很久未见的,或感慨万千,或喜笑颜开,人聚到一起便有很奇妙的反应,一说起来,很多往事都变得恍如隔日,甚至历历在目,因而大家也越聊越兴奋,把自己当年或窘迫或狼狈或为难的事都说出来供别人调侃,仿佛总算有个机会能一笑了之。
正闹着,就看到张甫元推开包间门进来,穿着笔挺的西装,衬衫洁白如新,头发油光蹭亮,俨然一个重要嘉宾的打扮。
他一进门,大家“哄”的一下都大笑起来。
原来之前林芃菲在群里要求说每个人都要穿正装来参加婚礼,后来因考虑到朱婉婷婚姻状况的缘故要低调行事,又解释说是开玩笑的。张甫元那会偏偏赌气退了群,虽然之后又加了回来,但林芃菲的解释他却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他穿得那样严肃,对比其他人松松散散的,就透着一股牛入羊群的怪异。
季云帆笑着起哄道:“婚礼邀请的你做主持?”说着去餐桌上找了一块桌巾,走到张甫元面前说:“光穿西装可不行,我来给你打个领带。”
众人都是大笑。
张坤笑弯了腰,还是不忘挤兑张甫元道:“来哦,到哥哥这里来,给你发新娘!”
佟展在那里帮着陈渝排名单,看他们闹,也帮腔喊道:“你们可别瞎说,一会人家认真了,你新娘又发不出来,到时候赖着你们不走。”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张甫元气得吹胡子瞪眼,坐下来生闷气。
正闹着,林芃菲也进包间来了,季云帆笑说:“不闹了不闹了,让我们一起来祝福这个货,偷偷地办了这么个大事。”
说着大家就呼叫着鼓起掌来。
张坤挤到林芃菲旁边故意问道:“朱婉婷现在睡觉还踢被子吗?”
林芃菲笑骂道:“去你的。”说完也不管其他同学都跟着他对他问这问那的,径直走到陈渝面前说:“你猜谁来了?”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陈渝擡起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只觉得一阵恍惚。他看着林芃菲对他似有所盼地笑着,心里猜中了七八分,忙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自觉地就紧张起来,心里开始慌乱,手心上、额头上也全都是汗,一时间觉得这宽阔的包间格外肃穆严格,在场的人都像是罗汉金刚,屏息凝视而又表情愕愕地看着他,像是有人正在审问着他,翻着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和他深夜里屡次出现的梦。
可是只管这么紧张着、慌乱着,那原本已在流光易逝中消失的自己,仿佛又回来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