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第219章
翌日二月初一的早朝,皇帝当朝宣告了宰相自戕的消息。七大世家最后的郭家家主、工部尚书、代职宰相郭铭德当朝晕死过去,满朝官员无不震骇,易储大典虽恍如隔世但才过去不久,几乎眨眼之间,对抗了数年的吴梁两大党首一污一死,竟然土崩瓦解。
梁党死寂,吴党喧哗,有的泣告追诉,有的摘帽致仕,一时朝中大乱。
高骊在朝上,谢漆去吴家。高幼岚收殓了吴攸的尸骨欲回吴家,但不打算亮出身份,她若是表露身份,大抵会被士族群臣和吴家群族架起来接管吴家,历史便将轮回。她和镇南王没有任何回吴家的意向,但事实是即便他们夫妻不回长洛,南境的势力也足够让他们动摇朝堂的局势。
在高幼岚的提议下,谢漆以天泽宫的立场接下了这棘手事,她便稍作易容随同在身边假装女官,将吴攸尸骨运送回吴家,一同料理庞大的世族庶务。
清晨,吴攸的棺椁运送回吴家,巳时便云集了长洛的吴氏中人,晌午聚集了大批下朝的官员,再到下午,更多的人匆匆赶来吊唁,偌大吴府车水马龙。
谢漆既是代表皇家的安抚使臣又是与世家对立的庶族敌党,在吴府中收到的冷遇热待极其复杂,吴府也有他最熟悉的一群人,便是吴攸此前把影奴驯化成独属吴家的黑翼影卫,以琴决为首的十二个影卫,一半殉主,一半决定余生守墓,毫无转圜余地。
琴决最后前来向他告别,仍以旧称称呼:“玄漆大人,少时我在阁里习武,常仰慕玄绛青缃的刀法,不知道最后,我可有幸再看一次玄漆刀出鞘的样子?”
谢漆沉默须臾,拨开腰间佩着的刀扣:“出鞘不足看,不如我们切磋片刻?”
琴决眼睛一圆,当即握住腰间佩刀朗声应了好。
午后春暖,吴府乱中有序,两队影奴在一处僻静庭院伫立,默默围观各自的首领交手,最后是谢漆输给了琴决。
琴决收刀时笑:“您有旧伤,我胜之不武,但我到底赢了。”
谢漆额角淌过冷汗,认真地点头:“这是我初次单挑败了,我输得心服口服。飞雀四年二月一,琴决胜玄漆。”
琴决脸上笑意愈发欣然,抱拳一拱:“那我就厚着脸皮,带着这战绩告辞了。”
谢漆擡手抱拳:“一路太平。”
琴决转身带着其他黑翼影卫离去,谢漆抚着刀柄想,如果他们有一个回头,便找理由带人回新霜刃阁。
只是望到背影消失,也无一人回头。
*
下午群臣到吴府吊唁,不止朝上的士族官员,长洛颇有势力的几乎都来了,豪商老绅、大僧名道无所不到,这些各在领域以手遮天的人打着来吊唁的幌子,实则是进行一次世家余族的大团建。
七大世家百年屹立,吴家皆为首,现在七大去其六,身为家主的吴攸没有任何继承人,正是群沙无首的惶然和窜动时刻。
谢漆握着刀柄穿梭其间,迎着数不胜数的敌视和窥伺,凛冽地感受到何谓百足之虫。其他几大世家都因无可辩驳的大罪证而抄家分解,只有吴家像一头钢铁巨兽难以下刀,遑论还有镇南王夫妇。
他正想着满朝对高骊施以的可怖压力,就收到了老鹰捎来的宫城信报。
信上汇报了下午内阁的状况,高骊明面上为了安抚士族派系,不仅不追究他自戕前的罪行,还演着悲痛戏,声称对吴攸之死抱以憾痛,今夜要前往护国寺,亲自给这位股肱之臣树碑立牌。
护国寺三字触到了谢漆的心弦——明天二月初二,正是双重日。
高骊特地去那儿,是要见那异界中的萧然?
没过多久,高骊的海东青小黑便送来了亲笔信,高骊于纸上解释,他会在护国寺独自度过一夜,希望谢漆继续留守吴府周旋,双重日结束前莫要前去找他,免得受另一个“他”欺凌。
谢漆心上顿时再添阴翳,但既然高骊希望他不插手,他便不置喙。
吴家事繁地广,谢漆有意探查偌大吴府,此前吴家守卫严密,霜刃阁也难以收录有关这钢铁巨兽的情报,如今吴府瓦解了数角,又有高幼岚在,正是能寻根究底的好时机。
一入夜,吴府的来访者渐少,谢漆和高幼岚同退到吴府的客房,齐聚一张书桌前,高幼岚详述吴家庞大的四境旁支,几乎在手把手地教谢漆今后如何一步一步分化掉吴家。
她铺开随身带着的古旧羊皮卷,铺陈桌上,冰冷指尖顺着卷上吴家势力的注线图游走,言谈间如指导杀鸡烹牛:“短则十年,长则翻倍,分散四境八方的权力须归中央,这是你们必须达成的改制效果,不能回头和中止。吴攸犯的罪迹必然不少,但现在不适合清算,稳住部下的世族,提拔郭家父子,五年之内若有不臣之心则并斩,无则授虚职架空。”
谢漆认真地听着,默记在心,准备过后默写下来,届时转交唐维。
高幼岚声音冷酷地谈到其它:“你们必须杜绝世家大族再行联姻,帝相二人绝不能和他们结下婚姻。我听过唐维在北境和匪将袁鸿订终生的事,他暂且不提姻亲,你和皇帝有什么打算?吴攸无后是好事,世族找不出一呼百应的首领,我和镇南王无后也是好事,我们百年之后南境断了世袭割据自收归中央,但皇帝无后非同小可,为下一代执政着想,他理应和寒门女子婚配。”
谢漆在她的句句冷厉里脊背发寒,她对刚死的儿子、自己和丈夫都是工具之论,她的冷酷落点虽是利于高骊谢漆他们,但在她的眼中,他们也只是推动改制的工具而已。
她在三十年前就站定、拥护改制一党,为此牺牲的、忍辱的已足够多,坚持到了今日,终于看到改制一党胜利的曙光。但高骊若是无子,下一代执政失去正统的继承性,稍有差池便极可能出现改制断代的后果。她自是无法忍受这极具危险的可能性。
她维护着改制一党来之不易的胜利曙光,不允许这曙光迎不到中天烈阳。
高幼岚千里迢迢从南境赶来,表面是为吴攸,实质是为推动新的改制、捍卫旧的习统。她的态度,也是他们那一代人对谢漆这一代人的施压浓缩。
谢漆想通了她的心路,胸腔感受到了一股窒息。
高幼岚不是梅念儿,他没有足够勇气直白地说“我和高骊两情相悦,我们打算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他只冷静地回答继承人:“高骊无意姻亲,宫中有高子稷,这就是下一代最适合的执政人。”
高幼岚头一次在他面前展露了笑意,却极凉薄:“若女嗣能成,你猜我当年为何不直接起兵推翻高子固?”
谢漆在她的威压下毫不示弱:“如今时势不同,将来更与从前迥异。”
她又冷笑道:“百年政统尚且改转不了千年道统,你凭何认定时势能任你们塑造?高子固、高子歇、高盛都能牺牲姻亲,历代都是如此,连开国皇帝建武帝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你和高骊为什么不能?”
谢漆指尖发抖:“因为我们不愿再走你们的轮回!”
“这不是轮回,是证明过无数次之后历久弥新的可行路!”
两代人剑拔弩张地争执,他们拥护的本质并不相悖,只是隔了时代便异了手段。长驯幼幼抗长,古往今来历如是。
谢漆顶着高幼岚的权威丝毫不退步,但她的权威逻辑有众多时代旧经验支撑,不是他能反驳的。
被攻心是一件消耗的痛苦事。
这次是他,下次就是高骊。
也不知争论了多久,正当谢漆被言语批得劈头盖脸遭不住时,客房外的人忽然来通报:“谢大人,皇帝陛下莅临吴府了!”
谢漆当即停下和高幼岚的争论,神经紧绷地快步起来去开门,高幼岚也皱眉过来:“他为何深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