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第150章
第150章第150章
述和僵立不动,脑中所想尽是伏雁柏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想起在行危谷的数百年。
数百年间血味经久不散,谷中不论花草树木,还是鸟兽虫鱼,似乎都覆着层看不见的血雾。
幼时的记忆已经记不清了,连是谁把他捡回了行危谷都忘得干净。
只有个模糊印象,好像一到冰雪消融的时节,便会有人拿着拜帖入谷。
那些人的脸上无一不带着恼怒愤恨,又或阴谋算计,再奉出钱财买凶杀人。
行危谷对外封闭,他们自然见不着谷中人,只能将拜帖放在漂浮于溪流的荷花上,再被族中长老用术法引入谷中。
待看过拜帖了,再作定夺。
他仍记得长老是个模样年轻的树妖,整日穿身花袍坐在溪边摇扇子。
“都是拿钱办事。”有回长老笑嘻嘻拆开拜帖,对着身旁尚且年幼的他道,“述和,快些修炼,现下连剑都举不起来,怎能和族人一块儿出谷——你看,这信上说杀了某城里的某位老爷,就能得百两黄金,这般好的差事,你接不着岂不可惜?冬日里也少睡些觉,虽不来人,可看你整日里昏昏沉沉的,耽搁了修炼不说,还错过许多新鲜事。”
他拖着把比身子还长的剑,木呆呆看着长老,只说:“谷中有花妖豹妖、狐妖蝎子精、蛛妖山魈……没有我的族人。”
而且他不喜欢满山谷弥漫的血味,那些看不见的血气好似钩织成一团团阴云,永无止歇地漂浮在高空。
长老拿扇子敲他的头:“怎偏偏捡回个呆傻的榆木脑袋,再去挥剑二百。”
他在行危谷挥了两百年的剑,才从长老手中接过第一封帖子。
临行前长老嘱咐:“要杀的是南城边上一窝作乱的蛛妖,别忘了把领头的那蛛妖的脑袋砍下来。”
话里话外,似乎从没想过他能否杀了那窝蛛妖。
但当他和另一个同行的龙妖一齐持剑砍下蛛妖的脑袋时,他隐约明白了何为族人。并非出身自同一妖族,却用手上的剑刃连成相通血脉的族亲。
只是他仍旧不习惯弥漫在谷中的血味。
在行危谷待了近千年,他起了改名换姓、云游四方的打算。也是那时,一位族人带回了伏家贴出的布告,说是伏家以千金灵石请修为高强的妖入府做门客。
他对这些并无兴趣,那伏家老爷却携了拜帖找上门,说是算过八字,特意来邀他入府。
他本想拒绝,长老却道:“至多去他府上住几年,待拿到了钱财宝物,届时走南闯北不也更舒坦?”
又说:“那伏老爷是难得的善人,帮他一回,权当还了行危谷留你这么多年的辛苦钱。”
他应道:“这些年赚的酬金,你拿走了一大半。整日往钱眼里钻,仔细哪天爬不出来。”
长老摇着扇子大笑:“述和,往后还是收着些说话,外面的人可比不得谷中族人。”
他沉默不语,最终还是随伏老爷一道去了伏府。
走前,长老用扇子敲敲他的肩,留下最后一句话:“述和,明哲保身。”
依着事先约定的,他一待便是六年。
也是他离开伏府那日,闯入伏府的邪祟杀光了府中上下连同门客数百人。
等他折返回去时,被那道人唬着自戕的伏雁柏,连魂魄都碎得七零八落。
拼凑起那些魂魄碎片后,他没有回行危谷,而是去了远离行危谷的北境寒地。
行危谷做的事本就容易招惹仇敌,因此族人外出时,总习惯隐藏身份,行事也讲求不留痕迹。
而当那日伏家老爷找上行危谷时,他便清楚再不能回谷了——哪怕伏老爷说能找着他,全是因为那子寂道人出手相助。但已然有人知晓了他的身份,自然不能再与行危谷接触。
因而后来伏雁柏答应无荒派前往虚妄境时,他也一同来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云游四方没他想的那般有趣,也不能再回行危谷,索性待在这虚妄之境。
但刚过一两百年,妖狱中有一妖囚被那裴月乌杀了,隔日无荒派就送进来另一只妖。
他原本嫌麻烦,意欲推拒。
押送那妖的几个道人却说:“这妖犯的杀债也不少,就说那行危谷,谷中好几百只妖都死在了他手里,没一个活口。要是放任他在外面,不知还得惹多少祸端。”
那时他还在处理一本棘手的簿册,闻言住笔,擡头。
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的眼眸,似在无声地挑衅着他。
那些道人还在身边念:“那么隐蔽的地方都能让他找着,听说是吃了一只打行危谷出来的妖,又化成那妖的模样,在谷中藏了好几年才动手——这妖吃了太多妖丹,已经半只脚踏进邪仙道了,我等杀不了,用法力暂且压制着都算勉强。要真和他打起来,实在危——”
“留下吧。”他打断,垂眸继续处理簿册,“我还有些事没处理完,你们自行押去。”
后来他算了算。
他走时,谷中尚有两百零五位族亲。
于是他将那妖关进惩戒室里,用离魂钉封住了所有穴道,将记忆抹除干净,再为那妖编织出一场场幻境。
幻境里,那妖是四处流浪的可怜乞儿,是身体孱弱、遭到父母厌嫌的半妖,是天生就被挖去妖丹的豹妖,是因为学不会化形、学不会隐藏气息而被同族赶出地界的蜘蛛……
不论那妖在幻境中是何模样,他都会用幻境为那妖打造出一颗至真至纯的心,受不了半点痛苦的磋磨。
等那妖陷入挣扎不出的泥沼了,便会被一个总爱摇扇子的老树怪捡走。他能过上一段不错的好日子,没人厌嫌,不必担心明日会不会被修为更强的妖给吃了,受伤时也用不着再怕身上的妖力是否够他疗伤……但好梦不长久。最后那妖会等到另一只妖挖去他的妖丹,伪装成他的模样。在他茍延残喘地躺在地上时,会眼睁睁看着那只妖顶着他的脸,亲切唤着他的族人,再一刀刀残杀了他们。
他觉得奇怪。
分明背负了那么多杀债还能笑着用眼神来挑衅他的妖,每回从幻境中醒过来时,却又总会撕心裂肺地哀哭,好似经受了什么摧心剖肝的折磨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