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岁寒
时近子正,麦秸巷里黑幽幽。周婆言报社的灯火熄灭后,整条街上就只剩斜对面「泮池新事」还亮着光。
恒娘看了两眼,转回目光,看着前方,幽幽道:“书上说,君子可欺之以方。仲秀才,我很惭愧,为了一点私心,骗了詹事。”
詹事从头至尾没有报他的姓名,恒娘只好以官职呼之。
他该是如何痛恨自己的姓氏,却又无法甩脱。罪人的印记黥在额头,他的印记流在血里。
仲简走在她身边,闻言看了她一眼。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没有想到她有勇气说出来。想了想,没有回应。
沉默着,等待着。
恒娘依旧看着前方,带着苦笑,缓缓说着:“仲秀才,你一定看出来了。我为着保全周婆言,欺骗他,利用了他的善良。”
“盛家娘子赢了廷议,周婆言会成为对她的奖赏。盛家娘子输了廷议,圣恩令被阻,之前的若干努力都成了流水。”
“只有一个机会,能同时保全周婆言和圣恩令――那就是,我也与她一道,站在大庆殿。”
“阿蒙曾经问过我,若是圣恩令通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奖赏。我此刻已经想得清清楚楚,我不要金银赏钱,不要别的什么,只要我的周婆言。”
仲简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似有无限感喟:“你的周婆言,却要你去拿诺大功劳交换。”
恒娘想了想,怅然道:“你以前说,贵人不都是阿蒙这样。我有些明白了。那本是我的周婆言,我付出了那么多心血,贵人们却只要轻飘飘一句话,就能从我手里夺走它。”
仲简也看向前方黑沉沉的路面,淡淡道:“生杀予夺,在他们,不过一念之间。”
恒娘沉默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说也无用。
把话题转回圣恩令上面:“詹事学识渊博,让他出席廷议,一定比我更有胜算。我却故意拿话打动他,让他心有不忍,意志动摇,将机会让与我。”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忍不住使劲唾弃自己,薛恒娘,你在干什么?你在撒谎,你在欺骗,你在利用别人的好心。”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站在无人的路上。垂下头,手掌捏紧。
夜色深重,看不清她神色,只能听到一串冷语,从她咬紧的牙齿缝里迸出:“薛恒娘,你在拿圣恩令做赌注。你在兰姐儿的坟前说的话,都成了放屁。”
仲简也停下脚步,沉默片刻,终于出声:“恒娘,你最终决定保周婆言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她抬起头,看着仲简。是呀,理由呢?理由是什么?
夜来刮着北风,她却一点也没觉得冷,肌肤起着颗粒,心头却滚烫灼热。
看着仲秀才那张此时一点也不冷淡,甚至透着温柔的脸,沉声回答:“因为盛明萱的一席话。”
甚至忘了不该在男子面前透露盛明萱的闺名。什么规矩,什么礼法,此时都被她忘了个精光。
只有盛明萱的话在耳边,如滚雷般,一遍遍反复来去:女子天生卑弱……不出内庭……以夫为天……葫芦之德,逆来顺受,不生怨怼……
“如果周婆言按照她的想法,成为教化天下女子,遵从女教的工具,仲秀才,我怕我会忍不住,想要杀了她。”
「杀了她」三个字出口,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紧紧闭上嘴唇,不敢再说话。只有微微颤抖的唇角,泄露她的内心。
仲简也小小吃了一惊,看了她一眼,忽然笑起来:“我帮你。”
他极少这样笑,刀锋样的薄唇翘起,深深眼窝里火苗闪耀,如同和风南下,拂过山谷,从冰雪里唤醒一整个春天。
恒娘看得一呆,的喉头忽然一松,原本抖动的唇角松缓下来,竟也忍不住微微翘起。
仲简见她笑了,咳了一声,重又板起脸:“皇城司察子,专干此类勾当,熟门熟路,包头包尾,十分值得阁下信赖。”
见恒娘笑得眼泪都掉下来,心里一松。忽然觉得,原来与喜欢的女子调笑,也不是什么很讨厌的事情。
喜欢的女子。
这几个字并未经过任何思考,就这么自动自发从心头忽地迸出来。
一旦意识到,一颗心倏地缩做一团,轻轻颤抖,说不清是极度的喜悦,还是极度的害怕。
也许喜悦与害怕,到了极致,便是如此相似?
恒娘弹掉眼角笑出来的泪水,吁一口气,方叹道:“仲秀才,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说。”
“嗯?”
“你以前老爱骂我,我很不习惯你跟我开玩笑呢。”恒娘眼睛里都是笑意。
仲简看着她,深刻反省。老爱骂她?有吗?
自莫家大院以来的点点滴滴,都从心头飞速掠过。彼时平淡的一句话,一个微笑,此时回想起来,竟然有了不同的感受。酸而甜,带着点柔和的苦涩,从舌根深处弥漫开来。
好像还真是与她争吵过很多回呢。
眨一下眼睛,故意板起脸:“薛恒娘,你自私虚伪,欺骗君子,十分罪大恶极。”
恒娘一撇嘴,想笑又忍住,抱怨道:“这不是我刚才说过的吗?你骂人都不肯动脑筋换个说辞,太敷衍了。”
仲简低头,微笑了一下,方抬眼看她,正色道:“你不用太过自责。詹事和大小姐都是聪明人,没那么容易骗过。他们肯认同你这个主意,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也许他们也觉得,周婆言比圣恩令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恒娘点点头,带笑不笑,剜他一眼,哼一声:“仲秀才,比起安慰人来,你还是骂人比较专业。”
“嗯。”仲秀才毫无异议。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转开眼睛。
恒娘咳了一声,背起双手,抬脚往前走。
仲简也举步跟上。两人心里都有满满的话,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