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献计
从太学出来的一路上,恒娘再没有说话。仲简默默陪着她,走过西门,走过长街。暮色苍茫,行人熙攘,各处烟火繁华,正是太平盛世的光景。
从大街转入麦秸巷的路口,一群孩童围着大槐树,拍着手,唱童谣做游戏。
恒娘与仲简本已走过数步,却几乎同时停下脚步,霍然转头。
初冬的晚风清冷干燥,儿童歌声清亮,如悬泉激石,字字清晰:“读书好,读书好,腹有诗书气自豪。男儿书中寻金屋,女子书中见舜尧。读得百卷书,能走天下道。
读得千卷书,朝堂玉带绕。男子拈针不如女,女子斗力莫胜男,天生我才必有用,焉知读书谁更高?不若男女齐来勤用功,来日考场见分晓。”
仲简朝一个跑到近边的小孩招招手,等他近前,蹲下身子,问道:“小兄弟,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那孩子不过七八岁样子,听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蹲下来跟自己说话,又叫自己「小兄弟」,而不是「小儿」「孩子」,豪气顿生。
对这个大哥哥也生了好感,扬起一张混着泥土鼻涕的脸,骄傲地回答:“你没听过吧?这可是城里最新的童谣,叫做《劝儿女进学歌》。曲水巷、王麻子街的,都是跟我们麦秸巷学的。”
《劝儿女进学歌》?
恒娘默念这个名字,心头猛地跳了两下。也在仲简身边蹲下,柔声问道:“是谁教你们的?”
孩子答道:“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
恒娘与仲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惊讶疑惑。恒娘又看着那孩子:“四十多岁的大叔?我不信呢,大人干嘛编童谣玩呢?”
孩子最怕被人质疑,一跳三尺高,瞪着圆圆眼睛:“你到处去打听打听,我陈三娃会不会骗人?我还知道,这个大叔是南方来的。”
“南方?”恒娘一怔。
月娘似乎说过,加急印刷西京评论的,也是南方来的豪客。
“你怎么知道是南方的?”恒娘故意扬眉,怀疑地看着那孩子,“难道人家脸上写了南方两个字?就写了字,你会认吗?”
孩子眼睛一鼓:“我当然会认,前头胡记杂货不就写着南货北货,那就是我家的铺子――咄,你这人瞎胡缠。哪有人脸上写字?是他说话像我家铺子里头的南方货商。他虽然学着京中说话,可我一听就能听出那里头的口音。”
仲简掏出十文钱,送那孩子买果子。
孩子大喜,都忘了道谢,掉头就往回跑。不一会儿,呼啦啦一群人,欢呼着朝大街上跑去。
仲简起身,看着站在那里的恒娘:“你可有头绪?”
恒娘反问:“西京评论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仲简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件事有关联?”
皱眉道:“路面多了许多西京评论,皇城司和出版司自是要过问。查过,说是洛阳那边托人做的。因洛阳那头是京外的宗室,皇城司报了外宗正,正等他们派员去查实申饬。”
说到这里,仲简摇摇头,微一苦笑,“如今看来,问题不是出在洛阳那边,倒是这头承办的人值得追查。”
恒娘摇摇头:“只是两边都讲南方口音,所以我有些怀疑罢了。也未必就是一路人。”
转进麦秸巷,还没走到报馆,遥遥见到三娘在门口张望的身影。
恒娘咦了一声,奇道:“今日怎么回事?太阳落山了,三娘还没回去?”
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接近报馆时,三娘也见到她们,连忙迎出来:“恒娘,你可算来了。我都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我便要去你家里找你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三娘苦笑:“出什么事,你进了报馆,一眼就能知道。”
恒娘本觉得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然后一走进报馆大门,立时明白过来。
桌子,圈椅,长凳,立柜,满堂簇新的家具伙什,屋里飘着未干的漆味。
宽大黑漆书桌上,九妹正跪在一张高背太师椅上,半个身子趴在灯下写字。
见了恒娘,搁下笔,欢快地跳下地,跑过去叽叽喳喳:“恒娘恒娘,这是你叫人买的新家具吗?”
宣永胜见她跑开,几步跨过去,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扭动身子,两手摸着扶手,念念有词:“你说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活菩萨?既是换了这一半,索性把我那边也换了,不就是个顺手之劳吗?搞这样子半拉子的活计,叫人心头焦躁……哎,三娘,这椅子九妹坐着太高,不好,我拿我屋里那张小墩子换?”
九妹还没跑到恒娘身前,就地一个滴溜溜打转,冲回去与宣永胜理论起来。
三娘把事情交代清楚,带了九妹离开。快到巷口车马行处,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恒娘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捏紧夹袄的衣领,站在门口,仰脸望着那块铁链锁得牢实的匾额。姓仲的秀才仍是布巾青衣,负手于后,默然立在她身边。
夜色将起,黄昏最后一点光洒在两人身上,渐次晦暗。灰土路面上,人影斜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话声:“东家,这里就是周婆言报馆。”
男子声音,有着奇怪的口音。
恒娘心中一动,转过身。
数尺外,站着两个男子。为首那人体格高大,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松绿暗花圆领绫衫,长得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嘴角不笑也带三分笑意。后面跟着个四十来岁的短褐仆人。
那人也上下打量他们,举手打断仆人说话。朝恒娘一抱拳,笑问;“请恕冒昧。这位娘子,可是周婆言,薛主编?”
薛恒娘点点头,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初次见面,无以为敬。谨奉三份薄礼,还望薛主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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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永胜见恒娘有客,披了蓑衣,出门去了。他最近与两条街外的一个寡妇打得火热,原本老早就灰了的枯木桩子,新近冒出些羞怯的嫩芽来。
恒娘请了来人入内就坐。
此人自称姓曾,名泰,是打南海郡来的布商。他身后的仆人白日来过,对地头颇熟,不用主家吩咐,自己便去屋后角落看着炉子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