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异论相搅
“像开封府那次一样?”
恒娘恍惚了一下,想起那日的开封府。
狭窄天窗透进的光,大堂上服帽俨然的大尹,手持棍子四周肃立的衙役。
大门外站着惴惴不安的娘子们。逆着光,看不清她们的脸,那一个个或矮小或瘦削,或佝偻或打颤的身影,却是她勇气豪情的来源。
这次是廷议。是数不清的大尹,站在她的对面。是远比开封府还要宏大的殿堂,是阿蒙说的,朝廷三大正殿之首,礼乐典仪之地的大庆殿。
而她身后,会有人吗?
阿蒙看到恒娘眉头一点点蹙紧,盯着桌面出神,没有立刻回答。
上前两步,握住她的肩膀,轻轻晃一晃她,唤道:“恒娘?”
恒娘眼皮急速跳了几跳,抬起眼,看着那张熟悉而急切的脸,想笑一笑,却又觉得脸上肌肉沉重,竟是笑不出来。
只能抿抿嘴唇,勉强挤出一个接近微笑的样子,轻声道:“阿蒙,真的会走到那一步吗?”
阿蒙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恒娘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我明白了。阿蒙,让我好好想一想,你也好好想一想:我真的能做到吗?”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如果她搞砸了这一切,结果会怎样?
不知为什么,对着阿蒙那坚定的目光,满眼都在说着「你一定可以」的信心,她忽然胆怯了,没有问出这个看上去很怯懦的问题。
阿蒙满眼里都是兴奋与信任,在她耳边低声说:“恒娘,你知道吗?你将成为站在大庆殿的第一个平民,同时也是参与百官廷议的第一个女子。”
她微一闭眼,似在想象那激动人心的画面,睁开眼时,眼中光芒闪耀,双颊飞起一抹嫣红:“恒娘,你将成为历史。”
恒娘望着她,目光几不可见地闪烁了一下。
宗越轻咳一声,含笑道:“阿蒙,兹事体大,又来得突然,你好歹容恒娘回去想一想。”
恒娘点头:“阿蒙,今天我去了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地方,见识了许多从未想过的人与事,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让我回去好好想想再做决定,好么?”
阿蒙笑了:“是我太急。”
送了恒娘出门,反身回来与宗越算账:“你刚才算什么?是兄长管教妹子?还是臣子规劝主君?”
语调挑着尾音,与其说是责骂,不如说是戏谑。比昨日暴风雨般不容他分说的烈焰怒火,温和了许多。
宗越心底里慢慢滋生出喜悦,低头凝视她似笑非笑的面容:“安若,你我已出五服。”
阿蒙咬着唇,偏头看他,杏核般的眼睛里波光潋滟,几分喜,几分悲,又几分怒:“你别忘了,从你爹奉旨,在我祖父灵前绍封继绝那日起,你我二人,就算本是陌生人,也自此有了堂兄妹名分。”
哼了一声,又道:“难怪东宫明知你接近我,却毫无反应。太子性子仁善,错把你这个坏人当好兄长了。”
宗越剑眉一挑,踏前一步。
阿蒙明知他与自己只隔一拳,这距离无论对兄妹还是君臣而言,都太过亲昵暧昧,极不合礼仪。
却偏不退让,仰脸看他,眼中深沉,如有浓雾弥漫,叫人看不清她真实心意。
宗越望着她那双似乎要将人吸入深渊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强忍住想要低头吻她的冲动,低声道:“安若,如果我们不是这层关系,我有没有机会,得到你的欢心?”
恒娘走后,海月赶忙悄悄进来,正好见到那两人几乎头抵着头,眼睛盯着眼睛。吓得心头乱跳,左右瞧瞧,想要制造点响动。
抓了个象牙镇纸在手里,却又不敢扔下去,呆呆站在门口,提心吊胆地给自己鼓劲:“只要宗公子的脑袋再低一分……或是小姐再踮脚靠近一分……”
阿蒙回望宗越,过了一会儿,笑了起来,笑声里含糊说了句什么。
宗越听得清楚明白。
她说的是:我不乐意与人偷情。
骤然收紧拳头,眼眸中迸出正午艳阳一般火热灼烈的光芒,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压抑住胸口里澎湃欲出的热情。
压低嗓子,用只有阿蒙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安若,信我。我一定能堂堂正正地娶你。”
阿蒙摇摇头,似是没了兴趣,不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恒娘为什么不肯答应?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宗越心里如同烟花爆炸一样胀满欢喜,一时不想说正事。转头看了看海月,朝她眨眨眼。
海月顿时不好意思,装做无事样,把镇纸放回书案。却也不肯退出去,垂首肃立,眼观鼻鼻观心地装起了壁花。
“阿蒙,恒娘不是你,她有她的顾忌,你既然信她,便多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想清楚。”
说到这里,宗越不由得有些好奇,“若是廷议,由袁学士出面不是更为名正言顺,为何你会想到恒娘?”
“袁学士的文章虽然写得好,但他终究不是女子,有些话,由他说出来,难免隔靴搔痒。”
阿蒙想了想,又道:“再说,难得的廷议机会,又是说的女学之事,结果全是你们一帮男子各抒己见,那可太也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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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秀才,什么叫做异论相搅?”
恒娘离开楹外斋,没走多远,就碰到仲简从太学西门进来。
本以为两人打过招呼,各走各路,谁知仲简说了句有事问她,调转方向,竟然陪着她,又出了西门。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仲简一直没有开口。恒娘一会儿想起上午仲简与月娘的对话,一会儿又想起阿蒙与宗公子之间古怪至极的气氛,一会儿又看看仲简:究竟要问她什么话?
最后问出口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仲简一怔,即刻反应过来,皱眉问她:“阿蒙说的?西京评论的事,她打算利用异论相搅之术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