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雷公电母
“这盒子里是砂,旁边是铜绿,绿斜纹的衣料若是洗了掉色,需得用这两样,用水调成糊状,细细染过。记得用调羹,别用手。若是进了眼,赶紧去面盆子里,蘸水清洗。”
新来的燕姐儿沉默寡言,听了只是默默点头。恒娘留神看她眼神,专心凝练,想必是在认真记下。
心中满意,又指着别的,一样样与她讲解:“这盒里装着杏仁,可不是吃的……”
“恒娘!”
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恒娘一下笑起来,回头看到翠姐儿一张略显苍白的笑脸:“你病好了?”
“差不多了,”翠姐儿看到恒娘,又高兴,眼圈儿却又发红。
恒娘知道她回到这里,必然要想起兰姐儿,轻轻拍拍她,回头介绍:“这是新来的燕姐儿。你来得正好,这些物事,你也用了多时,你来与她解说吧。”
燕姐儿低头行礼:“多劳姐姐。”
翠姐儿红着眼眶,朝恒娘笑说了一声,“比兰姐儿懂礼呢。”上前一步,拉着燕姐儿,细细解说。
恒娘回身,朝门口的妇人招呼:“大娘,进来喝口水吧。”
翠姐儿娘这才走了进来,在院里坐下,双手接了恒娘递过的茶汤,又与恒娘道歉,翠姐儿病了这些日,一点活儿没干,薛家浣局少了人手,想必忙乱得很。又谢谢恒娘肯留着位置,等翠姐儿病好。
恒娘正与她客套,耳朵一动,听到身后传来木板楼梯嘎吱嘎吱的声音。
忙起身,赶着去接她娘下楼:“怎么,娘一大早就出门?今日敢是有公干?”
薛大娘直起腰,站稳脚跟,见翠姐儿她娘也站起来,忙过去与她见了礼,方对恒娘笑道:“少拿娘打趣。不过倒真让你说着了,今日出去,果然有正事。最近周婆言报道了溺婴的事,日前众位大娘们读了,都觉得这些婴童可怜,凑了分子,委了我去观音寺里,替她们做一场法事,愿菩萨保佑,她们来生能投个好人家,做个男人,娶妻生子,读书立业。”
恒娘蹙眉:“观音寺在城东北,娘你一人去?”
“你放心,做伞的张大娘与我同去,她正好顺路,要去买一批青布回来做伞面。说好了,她雇了车,在路口等我。”
恒娘这才放心,送了她娘去门口,见十来步外,果有辆骡车候着。薛大娘上了车,那车夫方扬起鞭子,赶了骡车往前去。
恒娘抽身回来,见翠姐儿娘坐在凳子上,一张瘦长脸上不知想到什么,满是阴霾。
翠姐儿的声音在柴房里响着,“硫磺点燃之后,用那烟来熏,很快就能把杨梅乌梅的污迹熏干……”
恒娘听着翠姐儿说话,看着她娘黑沉沉的脸,不知怎的,回想起那日翠姐儿说过的话:我那个刚出生的弟弟,就这么被他们淹死了。
她走回凳子处,刚刚坐下,翠姐儿她娘就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骂了一声:“也不知道那周婆是个什么样长手多舌的老虔婆,恁地爱管闲事。”
恒娘奇了,问道:“大娘,周婆言哪里说得不对,惹你生气了?”
“还不是报纸发的溺婴的事,这两天走到哪里,都听人议论这个。”翠姐儿娘两道扫把眉拧成个麻绳,骂道:“听说还有些大老爷也写文章,七个三八个四地,揪着这事情没完没了,直是吃饱了撑得慌。若是没处消食,多跑几趟茅厕,也干不出这种嘴巴屁/眼不分的混账事情。”
恒娘听她骂得难听,皱眉道:“大娘,溺婴的事情,大是有伤天良,让大家议一议也好。人心里若有了几分畏惧,也许就能多救活几条人命呢。”
翠姐儿娘一撇嘴,讥笑了几声:“恒娘,你和你娘都是善心菩萨。不过菩萨也救不了该死的鬼。”
“怎么那些被溺杀的女婴就该死了呢?”恒娘也不禁有些动气。
“不该来的,偏偏来,可不就是该死?”翠姐儿娘想也不想,回道:“像是女婴,从小替别人家养着,及到大了,还要倒贴嫁妆,才能妥妥贴贴地嫁出去。这种事,普通人家里来一遭也就尽心了,若是来上三个五个,得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贴得起这钱?”
没等恒娘反驳,又冷笑道:“也别说女婴了,就是男婴,也多的是人家不想要。”
恒娘想反驳,张张嘴,想起翠姐儿那个小弟弟,一下子没有话说了。
呆了呆,问道:“若是女儿出不起嫁妆,又是终究要嫁人的,那儿子总是自家的了吧?为什么连男婴也不想要?”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点点头;“你们家没个男人,难怪不知道。家里多一口男丁,一年要多交一份身丁钱,实打实,三百六十文。
我家如今四个男丁,每年身丁钱就是一贯多。翠姐儿一年辛苦,也不过堪堪赚回他爷几个的丁钱。日常还有其他的头子钱、免夫钱,实在是养不起儿子。”
恒娘听得心里发闷,甩甩头,喃喃道:“原来都是受穷闹的。”
“那倒也不全是。”翠姐儿娘哼了一声,“富贵人家一样干这样的事。就说城里卖炭的那顾家,算是家大业大了,每日里走水陆两路运进京城的木炭,他们家就占了七成。
为什么也只有两个儿子?还有做药材的崔富人,卖绸缎的程员外,家里可都不过两三个儿子,他们难道也是养不起?”
恒娘没想到居然从翠姐儿娘口里听到顾少爷家,诧异极了:“你是说这些大户人家也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顾家只有两个儿子,这个她是知道的,以前可从没想过为什么。
翠姐儿娘看她一眼,咧嘴笑起来:“恒娘,你别嫌我说话难听,就凭这句问话,你这浣行生意就定然做不大。就为着你的心,不够狠呐。”
“你想想,你若是赚下一副厚厚家底,却有十个八个儿子来析产分家,分摊到每个儿子头上,也就十分之一。
大富一下子就成了小富。再传个几代,怕不就跟普通人家一样了?所以就算是富人家,若是生多了儿子,也是要发愁的。更别说女儿了。”
这些话虽是说给恒娘听,却似乎也打开了她自己的心结。原本绞在一起的眉头舒展了,努着眼,下了个斩钉截铁的定论:“所以,溺婴本就是个大家没奈何,私底下做的事,这周婆偏要将它拿上台面,不就是无事生非,故意吓唬人,好哄得大伙儿都去买她家的报纸呗,要不然能是为了什么?”
恒娘一口气堵着胸口,下不去也上不来,正干瞪眼的时候,翠姐儿娘又压低声音,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你们这儿的女人社要去佛前做法事?巧了,我听说我们那儿的女人社也要做。口头说得冠冕堂皇得很,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听着叫人心疼,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大家手上都沾着几条人命,神灵有愧罢了。”
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我疑心,这什么周老虔婆,莫不是跟哪里的佛堂有勾结。做法事的水本就浑得很,周婆若是去抽上几层水,怕不是比卖报纸更能赚钱?比如那观音寺,隔了这么远,还有人巴巴地去送香火钱,可不就是这件事招来的?”
恒娘听下来,觉得眼前嚓嚓嚓劈下几道金闪闪的电光。
倒不是冤,而是深深觉得,翠姐儿娘这番话简直太有道理了。
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她莫不是夜里梦游,真去跟各大和尚庙尼姑庵签了什么见不得光的分赃契约?
做法事可比卖报纸赚钱多了。一场法事下来,少说也要七八贯钱,和尚们只是动动嘴皮子和手指头,敲敲木鱼念念经,赚得盆满钵满。
想到自己一番苦心孤诣,忙前忙后,最后钱都被别人赚了大头,自己就得了卖报纸的几个小钱,恒娘愤怒了。
翠姐儿娘畅畅快快地发泄完,心头舒爽,脸上重又亮开,很是客气地谢了恒娘的招待,轻松走了。
轮到恒娘一脸阴霾,站在院子里横眉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