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失节事大
秋冬的湖水冰冷,恒娘虽被她娘逼着学过凫水,却也只是能在水里扑腾保命的水平,并不精擅,更没在这个季节下过水。
救人的时候,没及细想,等被那女子死死抓着,两人一起往池中心跌去时,气得差点想给自己两耳光:叫你胡逞英雄!
惠连池两亩见方,日头强的时候甚至能看到水底摇摆的水草,恒娘便觉得这水也不深。谁知此时被人扯着,竟是怎么也踩不到底。
那女子――恒娘记得宗公子给她取了个名字叫鸣茶――虽然身形娇小,濒死挣扎时力气却大得惊人,脑袋一起一伏,露出水面时发出仓皇的哭声:“救……救我……”
她带着的蓝纱帷帽已漂出老远,一张脸露出来,花一样娇嫩的脸蛋,此时惨白得吓人。
她如八爪鱼一样,缠在恒娘身上,害得恒娘也没法动弹,口鼻在水面上下,想要吼一句:“你想要人救,干嘛跳水?”也没办法。
干脆也学鸣茶一样,拼命挣扎起来,尽力打起水花。这会儿该是学子们出去听讲学的时候,总该有人注意到池子里的异常吧?
果然,片刻之后,池边传来一声极其意外的“恒娘?”
等到一双稳定有力的手抓住她时,恒娘默念了一句无比诚心的「阿弥陀佛」。
来人将她们从水里救出,安置在惠连池边的大树后,以免被人瞧见。
又回头抱来恒娘放在不远处的衣框,翻了翻,递过去两件男子衣衫。
垂低眼眸,背过身子,避免目光触及两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女子。
温声道:“恒娘,你们先披着。你带着常家小娘子,赶紧去楹外斋洗漱安顿。我去客馆通知常山长,一会儿就该有人去接。”
恒娘一边自己披了一件,一边又顺手替鸣茶披上。倒也明白宗越这番安排的用意。
客馆距这头远,她们两个女子,浑身湿漉漉的,却是不方便招摇过市。
呆在这里也不好,一则待会儿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有背书的、观鸟的,走进这个小林子。再说一身湿衣服,太容易生病了。
去楹外斋是最合适的方案。
就是不知道阿蒙在不在。这几日她神出鬼没的,也没个来太学的定数。
好在侍女们与她也混熟了,就算阿蒙不在,应该也肯帮她这个忙。
不过,更重要的,她的衣服筐子怎么办?
忙抬头从树缝后看出去:宗越招呼了两个路过的学子,一起抬手把几个筐子搬进服膺斋。以他的性格,想必一定能替她周全处理。
放下一颗心,顺眼又看到,池塘边的泥泞地面,横躺着一大抱海棠花,枝干交错,紫痕斑斑,颇是眼熟。
她拉着小声啜泣的鸣茶往楹外斋方向走,忍不住回头,宗越已从服膺斋出来,疾步去到水边,不顾枝干上沾染的泥水,俯身抱起那束花,小心而珍重。
一边走着,一边想:明日宗公子的衣服,要多洗一件了。
――
楹外斋里。
因着阿蒙不在,粉衣侍女们起身比往日迟些,直到恒娘敲开大门,浑身水淋淋地同着个湿透的小娘子出现,这才忙乱起来。
等到恒娘与鸣茶都泡过热水澡,换上阿蒙的干净衣服,侍女们奉上俨俨的姜茶,又几样蜜饯小果,杏片、姜干、金丝党梅、香澄元子,放在一个样式奇特的蓝色璀璨盘子里。
恒娘以前见过这个盘子。据海月说,那是宗公子下棋输给阿蒙的,说是来自波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米娜。在遥远的异国语言中,意思是「女神的面纱」。
海月只是这么简单告诉恒娘,可没敢仔细回想,那日宗公子念这几个字时,正凝视着小姐,眼眸中如有万千星辰闪耀,温柔缱绻。
小姐挑刺的语声也分外轻柔:“此言不服水土。中土只有神女,没有女神。”
宗公子低眸,不复多言。拂乱棋面,重新排子。
然而那日宗公子去后,小姐便命侍女研墨,默书了长长一卷神女赋,拿去烛火上点燃烧了。
火光映照下,小姐的神色,可是莫测得很。她与小姐一起长大,那一刻竟也无法分辨,她是喜是怒是悲。
炭盆里生了火,木炭烧得通红,搁进暖阁,很快就暖和起来。
鸣茶坐在上头,穿了件宝蓝色百褶洒金襦裙。这颜色贵气压人,她撑不住,越发衬得整个人娇娇小小,如同窗边的粉菊一般。她又比阿蒙矮,裙子长过脚面,铺撒在刚换的软茵褥垫上。
“这是太戊姐姐的房子?”鸣茶没见过这样华贵的排场,一时忘了自己的悲痛,端着姜茶,好奇地四处打量,目光碰到那些安静来去的侍女们,羞怯微笑。
姜茶温度正合宜,恒娘最怕生病,一口气喝干,又拿细金叉子挑了颗姜干含在嘴里,感受着口腔里咸甜交织,又火辣辣的味道,听她这样问,忽然呆了呆。
“不是我的,我也是客人。”缓缓咽下嚼烂的姜干,轻声自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在楹外斋如此自如了?最初的时候,很不习惯有人替自己挂衣倒茶,如今竟也不慌不忙,浑若不觉了?
茫然半晌,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鸣茶:“小娘子今日为何想不开?常山长可知道你私自跑出来?”
那日常友兰的意思,女子出门,必得经过尊长夫君同意。今日他这娇滴滴的女儿,怎么一个人跑去男子汇集的地方?还投水自尽?怎么想都怪异得很。
鸣茶顿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姜茶也不喝了,放回矮几,伏在桌面,哀哀哭起来。
听她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声音,恒娘差点急死,几次追问,才总算弄了个七八分明白:那日她在辩经台上晕倒,是余助顺手扶住她。
这个,就叫做有了「肌肤之亲」。
常友兰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印象极好,找胡仪一打听,知道他来自成都,少有慧名,家里是诗礼世家,多人出仕。
十分满意,认为这样的人品家世,一定不会如世上浅薄男子样,只看重价奁资财。
因余助尊长都在外地,特地托了胡仪,叫来余助,当面问他的意思。
原本在他看来,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谁知余助竟一口回绝,一点考虑的余地都不留。
等他走了,常友兰脸色发灰,不住摇头,长叹人心不古。
照胡仪的意思,他来做这个冰人,往成都余助他老子处修书一封,必能成事。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助反对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