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家人,与爱人
五条悟尚且不理解夏油杰的踟蹰不前,他自幼时至今就从未体验过所谓亲情,对父母的深刻印象无非就是两个如同泥塑般的人偶。他是被神明眷顾的孩子,而生育他的父亲与母亲,也只是让神明降世的工具而已。
所以当夏油杰对他说要去并盛町与父母相见时,五条悟仍旧处于迷惑状态。他不清楚恋人为何显露出原本不会在他身上的忐忑和迟疑,那种表情,就像是要丢掉原本被抓在手中的重要之物一样,如果有人说夏油杰像是个迷茫的孩子,那五条一定会将把说这话的人揍成猪头,但如今,那家伙却真的像是小孩子一样,显露在外的情绪是显而易见的焦虑不安。
“所以啊,你在担心什么?”他推了推夏油杰的肩膀,“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再纠结下去也毫无意义吧!”
他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因为压根不知晓从何安慰,不过五条悟向来有自己的一套行事准则,他只是笑着,然后说自己要在竹寿司的店里等夏油杰归来。五条所认识的夏油,并不是那种因为一时胆怯而只能逃避的家伙,无论如何,他都将步履坚定地前行,绝不后退。
直至此刻,夏油杰才认清自己绝对没办法从五条这儿得到什么可靠有效的建议,不过下一刻他便释然了——悟原本就与常人不同,他与五条悟的相处模式一直都是这样:他们拥有他人无法理解的特殊步调,只有对方能够跟上彼此,就连硝子偶尔都会觉得这两个家伙太过奇怪,进而产生无法跟上两人脚步的感觉。
所以,最强们的爱意远比常人所想象的更为奇妙,这点就无需过多赘述了。
山本大叔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竹寿司的味道仍旧一如往常,阿武最近似乎在忙碌和社团有关的事宜,最近很少准时归家,不过山本大叔似乎毫不担心,夏油杰也不便多费口舌了。
他在竹寿司店中用了晚饭,然后只身一人离去,目的地自然是父母如今的住所。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他便不会再行更改,从竹寿司到目的地也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临近终点时,他放满了脚步,感受着掌下胸腔处传来的剧烈跳动。
如同要面对最终的审判。
父亲,和母亲,那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日本人的亲缘观念原本就较为淡薄,但血脉就是血脉、亲人就是亲人,夏油先生和裕子女士在他过去的十余年时间从未将他放弃,甚至还对那样的他充满了耐心,这就已经足够了。
夏油杰并非极度渴望亲情的类型,他曾经试图让自己脱离因父母的误会而编织出的牢笼,而时至今日,他却猛然发现,所谓的牢笼并非单纯由父母给予,而是因他和亲人之间的隔阂构成,逐渐成长至紧固的模样。
曾经的他以为这牢笼终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溃散,可时至今日,他却突然想要用更为简单直接的方法打碎阻碍在面前的坚硬栏杆,或许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案。
夏油夫妇搬至的新居不算太大,只是普普通通的小公寓而已,没有院子,也没有好看的葡萄藤。裕子女士去旧物市场卖掉了之前最喜欢的藤椅和一堆乱七八糟的家具,转而换了小型沙发和餐桌。他们在之前也有一些存款,加上夏油寄回来的资金,开一家便利店绰绰有余,夏油先生租赁了公寓楼下的小房子,开了一家24小时便利店,他与裕子女士白天在店里工作,晚上交给雇佣的店员,经过了最初的亏损后,如今的收入堪堪持平。
这就足够了。
裕子女士生怕之前的丈夫因为饮酒过度而被送进医院,如今对方只需要在进货的时候多费些口舌,无需饮酒过度,也无需彻夜加班。背靠着彭格列,他们所获取的便利远比想象的要多,而这些,都是如今尚未归家的独子的功劳。
“说起来,”傍晚六点钟以后是店员换班的时间,裕子买了一条鱼和一些蔬菜,准备进行晚餐的烹饪。夏油先生帮妻子搅着鸡蛋,打蛋器碰到瓷质的碗壁,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最近杰有发邮件回来吗?”
“……没有吧,不知道那孩子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距离千叶应夏油杰的请求前来并盛町向夫妇二人解释前因后果已有数日,夏油夫妇比之刚刚知晓真相的时候心情舒缓了许多。他们起初还以为千叶在胡说八道,直至对方在他们面前展现了明显不是所谓‘魔术’和‘把戏’的能力。
骤然被颠覆了之前数年的固有认知,夏油夫妇的感觉着实过于复杂,他们甚至激动到想要把千叶赶出去,只把对方当成骗子,这样一切将会恢复原样,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能力,也没有所谓的‘真相’。
可他们不能这样做。
裕子女士在经历过剧烈冲击之后才恍然察觉,杰君似乎在童年时期就频繁地在她与丈夫面前露处不同寻常的模样,那孩子总是带着一身的伤归来,有的时候是撞击伤,有的时候是擦伤,衣服也会变得脏兮兮,还没有穿多久,就又要更换一件。裕子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不耐烦,她总是带着微妙的斥责语气说着杰君要小心一点,总是跟别人打架或者摔伤的话,会给妈妈带来麻烦。
‘杰君怎么不会体谅妈妈呢?’‘杰君啊,偶尔也要注意安全。’‘不要总是说谎了,爸爸妈妈会生气的。’
她总是这样跟那孩子抱怨,说着说着,仿佛自己也开始变得理直气壮,觉得自己养了个调皮捣蛋还爱满口胡言的小孩子。她想啊,哪里有什么鬼魂,哪里又有什么超自然生物,不过是幼童为了吸引家人注意而吐露的谎言,那种不好的习惯应该被纠正。
她以为自己和丈夫使用了正确的教育方式让小孩子明辨是非,事实证明效果的确拔群,杰君逐渐不再说谎,他变成了他人口中的优等生,学习成绩和为人处世都让长辈们骄傲非常。可直至今日她才发现,所谓的‘正确’早已化作尖刀将对方刺到遍体鳞伤,她认为的真相是虚假,而所谓的虚假才是尚未窥见的真实。那孩子……杰君曾经无数次向信赖的父母求助,他曾经试图对妈妈说:有黑色的东西在追着我,又或者说:爸爸,妈妈,我没有跟被人打架,因为被怪物伤到,身上才会多出奇奇怪怪的痕迹。
那些都是实话,没有一句虚言。
千叶走后许久,呆愣的夫妇才回过神来,夏油先生还好,裕子女士就像是骤然从幻梦中变得清醒,她捂住脸,遮挡住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然后在丈夫的注视下缓缓蹲下身来。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遍一遍地对着空气说着迟来的道歉,纵使她认为这种话语毫无作用,“杰君……对不起。”
夏油先生又抽了一整包烟——试图戒烟的他很久没有这样过量吸烟了。
时间能够抚平大部分激烈的情绪,时至今日,夏油先生与裕子女士已经平静了许多,他们无法联络到单方面与他们切断联系的夏油杰,所以只能安静等待,等到那孩子肯与他们联络才算是胜利。而如今,刚刚烹饪好晚饭的夫妇二人听到了敲门声后,以为是邻居前来拜访,夏油先生闻声前去开门,却骤然像是被什么控制住一般停在原地不动了。
“父亲,我……”
夏油站在门外忐忑不安,他甚至不太敢抬头注视着父亲的双眼。他刚要说点儿什么,下一刻却被骤然而至的拥抱挤压到几乎不能呼吸。
“……终于回来了,杰君,”夏油先生在生活中是内敛至极的性格,他从未在家人面前如此失态,这是第一次,“你安然无恙,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中年男人的臂膀并不算是十分宽广,他因常年的奔波和酒精侵蚀,已经开始发福,甚至还有不甚明显的啤酒肚,手臂上的肌肉也有些松弛。夏油比他的父亲要壮实许多,但在此刻,他甚至没有力气挣脱父亲的拥抱。
他感觉自己肩头的布料被浸湿,那种滚烫的热度让他开始手足无措,夏油杰越过父亲的肩膀,与裕子女士对视。
女士比她的丈夫要冷静一点儿,她没有哭,大概是之前知晓真相的时候已经哭干了泪水。她只是含笑站在原地,对夏油杰说:“杰君,欢迎回来。”
中年男人因为之前的失态,这会儿觉得自己挂不住面子,坐在沙发上不肯吭声,而裕子女士知晓夏油杰用过晚饭后,只给他盛了一碗蔬菜汤。
“我猜你并不想听到所谓的道歉和悔意。”不得不说,除去因信息不对等而产生的持续多年的误会,裕子女士其实是相当了解夏油的类型,“所以我们在这里,爸爸和妈妈不会再持续之前的错误,我们还有未来的十年、二十年。”
“之前的忐忑和焦急在看到杰君的那一刻就消失无踪了,”女士的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我无法抹消过去数十年给杰君带来的伤害,所以只能用余生来弥补。”
“……不,”夏油接过盛满了蔬菜汤的汤碗,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道,“是我们互相……弥补。”
瞧,很简单是吧。
过去的数日、数月乃至数年,夏油杰所纠结的、痛苦的、为之辗转反侧的就是这样的事情,他终于将这些说出口,终于能够用坦诚的姿态站在父母面前。在他已经长大成人的今日、在完全可以与父母平等交流的今日,他总算能够与过去和解。那些如同毛线团一般被纠缠至乱麻的情绪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存在,或许有的时候,人类应当学会选择性地忘记一些东西,或者抛弃某些拌住脚步的阻碍,这样才能毫无顾虑地前行。
夏油杰与父亲和母亲之间的隔阂似乎不会因为所谓的爱与坦诚而瞬间消弭,但这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后来躺在卧室里给五条悟打了电话,说今夜想睡在家里。
“我早就想到了,所以说杰,是happyending对吧。”
“……谁知道呢。”夏油杰盖住了被子,深秋的夜晚有些冷,但却不至让人难以忍受。
午夜时分,夏油杰仍旧清醒得无以复加,他闭上双眼试图让自己陷入梦境,却被扭动门把手的声音吓得闭上了双眼。
裕子女士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她俯下身,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拂过夏油的脸颊。
“真好啊,杰君。”
最后一声叹息逸散在空气中,女士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悄然地转身离去。
夏油猛地睁眼,深觉自己今夜绝对会持续这种无法入眠的状态,五条悟学会了在短时间内二次夜袭,他在凌晨一点钟轻轻敲击玻璃窗,漂浮在外面的姿态像极了哪里跑出来的幽灵,夏油无奈,只能打开窗户让长手长脚的家伙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