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祭祀
第二天清晨,岩被窗外桔子树枝头上叽叽喳喳的麻雀吵醒。温暖的阳光从窗格里恣意地流淌进来,灰尘在光束里自由地翩翩起舞,优美的舞姿让岩想起了昨晚和子沐初次见面的离奇画面。真没想到邻村竟有此等美人!用美来形容恰如其分,如果换成其它的词倒是有失妥帖。
略显忧郁的眼睛像雨后溪边的石头,乌黑圆润;两弯细眉如漂浮在风中的芭蕉叶,柔和俊美;高高凸起的鼻梁嵌在略微圆润的脸蛋上,尽显东方女性唯美的神韵;不过最让岩恋恋不忘是子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傲人气质,淡淡的忧伤似乎已阅尽世间浮华,不过楚楚动人的樱桃小嘴仍似翘楚以待挚爱的出现。
昨晚是做梦吗?岩赶紧伸出右手,看到依然没有结痂的血块和稍微一用力便会撕裂般的疼痛让他立刻平复了怀疑的惊恐。真是奇怪!怎么从没听人聊起过此人!极力思忖的岩被响亮的声音打断,原来是伯母叫他起床吃早饭了。
伯母原来和奶奶同住一座木房子,左右分离,中间隔着一个中堂,中堂就像城市里的客厅,村子里的房子格局都是如此,可能木匠们全出自一个师傅,又或是这种格局最适合雪峰山的风水。在岩眼里,家乡的老屋虽然比不上欧美别墅的精致,但是简单实用,古朴大方。中堂最里面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小的台子,上面供着观世音菩萨像还有列祖列宗的牌位,乡里人亲切地称之为家箱,专门为神灵提供小憩的地方,以求风调雨顺,子女安康。家箱下面有一张八仙桌,逢年过节都会挤得满满一桌。之前伯母和奶奶是分开吃饭的,爷爷奶奶习惯在中堂的八仙桌上用餐,伯父伯母则在自家的厨房吃饭。所以二老去世后,他们的厨房就荒废了。
岩应了声,便从被窝里爬出来,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穿了件格子衬衣便去洗漱了。家乡的早餐时间一般都会比城里的早些,乡民们恪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长辈们做好饭菜后便会对着睡梦正酣的孩子们大声吆喝:“太阳都晒屁股啦,还不起床!”,所以对于像岩这样的夜猫子来说,回老家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起床了。
饭间,岩没有提起昨晚遇到子沐的事,只是得意的问伯父伯母知不知道昨晚下了雪。他们睡得早,而早上起来又没见地上有积雪,所以他们对昨晚的下雪还是挺诧异。饭毕,岩提出要去奶奶坟前祭祀,伯母应允,说陪他一同前去。
一盏茶的工夫,伯母已经麻利地准备好了祭祀用的纸钱,香火,米酒,酒具,蒸肉等等,一并用竹篮装上,盖上干净的毛巾,便和岩一同出发了。虽然太阳已经爬过了山头,不过一晚的雨雪让山路很不好走,很多泥泞牢牢的粘在鞋上,走起路来很不方便。幸好换了伯父的雨鞋,不然普通的运动鞋恐怕早已经报废了。路旁的茶树结果了,白白嫩嫩的茶萢挂在枝头,叫人垂涎三尺。山里的茶树和龙井,铁观音什么的不同,这里的茶树不产茶叶,而产山茶油。一年之内会结出两种完全不同的果实,一种是茶萢,中空肉白,酸酸甜甜可以食用,另一种是茶籽,可以用来压榨山茶油。要是换了平常,岩早就爬上树去摘这些果子了,可是这次他没了往昔的心情,只顾着脚下的泥泞,紧紧地跟在伯母身后。穿过茶树林,岩远远地看见山丘上位置显眼的孤坟。奶奶临别时嘱咐要埋在山头显眼的位置,这样有家人归来,她会第一时间望见。
岩在草丛中独自寻了些野花,在悲恸的情绪下,内心翻滚,思绪万千,最后凝结成了如下的悼词:
巾帼迟天堂,击缶恸声唱。
独守青山阳,如来易相望。
把花放到奶奶的墓碑下后,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的把诗献给了奶奶。即使心隔青冢,岩依然没有办法把眼泪落下来。直至今日,他依然不能接受奶奶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奶奶曾是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但是一生都过得不怎么幸福。她一共有七姊妹,在家里排行老大。父亲是道士,按理来说日子过得不应该太差,但是后由于父亲沾染了鸦片,从此家里一穷二白。为了照顾弟弟妹妹们,奶奶经常挨家挨户去乞讨,带着姊妹们去挖野菜来充饥。后来家里实在太困难,就让她在一个夏户人家做了童养媳,从此过上了仰人鼻息的生活,不过总算有口吃的。不过好景不长,兵荒马乱的年代,她的第一任丈夫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从此杳无音信,生死未卜。
在苦等了数年之后,也许是因为寡妇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便与家里的长工结为了夫妻,可能是因为顶不住舆论压力,她和第二任丈夫,也就是岩的爷爷来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也就是第一章中描绘的那个村子。在这里她又生了5个小孩,生活最惨的时候,她把唯一的女儿丢在山上,想把她活活地饿死。多年后,岩才明白奶奶重男轻女的背后,也就是她对自己性别的不认同,根源于在农耕时代,男性才意味着更多的生存下来的可能性。还好这个女儿最后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但是对于奶奶的做法却产生了不可弥补的伤痛与憎恶。
即便生活如此艰难,她依然不想被别人看扁。于是她发了疯一样地努力,为了赶制多一件蓑衣,她会整晚整晚不合眼。随着5个孩子都成家立业,苦日子总算熬出了头。孩子们就是她一生的骄傲,尤其是岩,初高中优异的成绩,让她看到了易家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这也是为什么她要让子女把坟墓选在这样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处,就是为了将来能第一时间一睹岩衣锦还乡时的场面。此刻岩踌躇满志,此生定当要满足奶奶的这个心愿......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伯母上前拍拍岩的肩膀,用温和的语气安慰道,这是块宝地,都请道士看过风水!奶奶在天之灵,会好好保佑你学习的。岩木木地点点头。
回到家后,岩加了件呢子外套,独自在灶上生了些柴火。山里的湿气很重,岩的发梢都挂满了细小的露水。他把双手打开并靠近火堆,明亮的火苗把他的手映得绯红。渐渐地岩开始感觉身体暖和起来后,他在灶上架了锅,加满水,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水就咕噜咕噜地沸腾起来。岩泡了杯山里的乡茶,并把昨晚沾染了血渍的手帕,小心得揉搓干净。洗好后,他把手绢靠近火边烤干,不一会儿,水气开始蒸腾,薄薄的水雾从手绢的表面缭绕消散。除了残存未消尽的血腥味,竟还有一丝淡淡的金银花香在他的鼻子里跳跃欢腾,这让岩欣喜万分。
午饭后岩又走到了亭桥,本以为会不经意间碰到子沐,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事情往往不会那么巧合,就像村民们上山挖金矿,能飞黄腾达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岩有些失落,要是能遇见子沐那该多好啊。闭上眼睛,轻轻地触碰着她昨晚停留的木栏,仿佛感觉到了子沐的气息,淡淡的呼吸飘着优雅的香气,在岩的身边起伏加速。他分明感觉到了一颗跳跃的心在扑通扑通。可是一睁开眼,除了冰凉的木栏,什么也没有......
深夜岩在火边静静地享受的火苗的舞蹈,忽左忽右,最后幻化成点点星光,在黑夜的深处渐渐消散。冷风从破碎的窗纸里挤进屋子,火苗的舞姿便开始变得躁动狂野起来。岩的思绪也开始起了波澜。他多想触摸一下子沐的纤纤细手,可是觉得这样未免也太唐突,火光下的岩满脸通红,像灌了一碗米酒一样。
柴火渐渐退去,只留下温暖的火子还在继续燃烧。岩用木棍将它们用细灰盖住,以免着火,戴上随身听,便出门了。耳机了响起的是《我的父亲母亲》电影里的插曲,浓郁的伤感彻底俘虏了岩眼中惆怅的夜色。转眼间,他又来到了亭桥。夜里的桥显得格外寂静和优美。岩摘下耳机,细细聆听窸窣的蛐蛐和潺潺的流水在桥下奏起了动听的天籁。流淌的细风仿佛也在诉说着夜的清凉。突然一只冰凉的手又落在岩的右肩上,他下意识身子猛地一缩,大叫了一声“啊!”。
“在等我呀?”看到受惊的岩,子沐又憨笑起来。
“想吓死我啊!”岩条件反射地责怪起来。
子沐笑声不止:“这么大个人,胆儿怎么那么小?”
“姐姐,这可是半夜三更耶,哪个活人可以经得起你这般惊吓,换做是别人,我估计早就被你吓得魂都没了。”岩开始反驳。能见到子沐,其实岩难掩内心的万分暗喜,故意用责备来掩饰。
“昨天忘了问你高考考得怎么样了。”子沐明白自己的唐突,随意地岔开了话题。
“谢谢!不过感觉很一般!”岩有些不安地回答道。
子沐宽慰道:“要是你都一般,那我们就不用活了!”
岩被逗得不好意思的笑道:“哪里,哪里!”
“还没出成绩之前,咱们还是暂时先舒心地玩几天”,于是子沐转移了话题:“你都喜欢看什么书呢?”
一听到这个话题,岩便开始打起了精神,书是岩最好的朋友,他喜欢书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性格木讷,不善言辞,不喜社交,面对无力的纷杂外界,他只能悄悄地躲进自己的世界,和孤独的书本一起共鸣。岩的时间总是太多,仿佛一辈子都用不完,所以他看的书自然是不少。虽然不能说汗牛充栋,也可以汗“驴”充栋了。岩什么书都看,像言情,武侠,科幻,侦探等等,随便一本书都能让他废寝忘食。“什么书都看,不过最喜欢金庸的武侠,你呢?”
“我喜欢纳兰词!”子沐脱口而出,“木叶纷纷归路。残月晓风何处。”
岩随声附和道:“消息半浮沈,今夜相思几许。”
子沐偶遇知音,欣喜地和岩对视一眼,又道:“紫玉拨寒灰,心字全非。疏帘犹是隔年垂,半卷夕阳红雨入,燕子来时。”
岩也兴起:“回首碧云西,多少心期。短长亭外短长堤。百尺游丝千里梦,无限凄迷。”对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子沐银铃般的笑声日后多少个孤独的夜里都令岩魂思梦萦。
“对了昨晚借给我的手绢,我烤干了,现在物归原主。真是太失礼了!”
“被你弄脏了,我不要了,要还就还新的给我吧。”子沐其实根本没在意,只是故意想戏弄下木木的岩罢了。
“那好吧,下次买新的还你”,岩满脸认真地回答。不知是意料之外的尴尬,还是寒风的缘故,岩哆嗦了下身子,于是提议要不要去他的老屋烤烤火。
“好啊!正好可以去拜祭下你奶奶。”岩没想到子沐答应得那么干脆。于是由他领路,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岩的老屋。虽然已经是初夏,但是山里的夜晚还是寒气逼人。岩找了些干柴,翻开之前留下的火子,一会功夫就把干柴点着了。毕毕剥剥,柴火顷刻间便旺盛地燃烧起来。借着通红的火光,岩第一次完全看清楚了子沐动人的容颜。棱角分明的侧脸在金黄的火光下微微地泛着红晕,楚楚动人,不禁让岩心生了吻过去的冲动。情窦初开的他脸上顿时也像被火点着了一般,热得发烫。还好屋内暗淡的火光给他打了掩护,才没被子沐察觉到。
“你饿不饿?要不咱们烧红薯吃?”岩不敢顺着自己的冲动往下想,赶紧找话岔开自己的思绪。
“好呀!好久没吃红薯了。”子沐欣喜地回答。
于是岩从伯母的厨房找了几个红心薯,然后用火钳熟练的夹到火堆的边沿,并用热灰小心翼翼地盖上。然后喃喃自语到:“红薯红薯快些熟!红薯红薯快些香!好解子沐的辘辘饥肠!”
子沐被逗得咯咯大笑,左手急忙掩住灿若桃花的小嘴,同时伸出右手食指朝着岩的方向轻轻地挥过来。“是你的辘辘饥肠好嘛!”
“好吧,是咱们的辘辘饥肠”岩笑着结束了自己的幽默。“你知道吗,就是这个土灶上,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忆。奶奶会做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美味给我们吃。”
“说来听听,都有哪些好吃的。”
“伯父在农闲的时候,会邀上村里的朋友,带上火铳和土狗上山里打些野味回来,然后用茶子壳烤干七成的水分,再分些给奶奶。奶奶会把野味在滚烫的油锅里和着十几味香料一同爆炒:桂皮,八角,草果,丁香,小茴香,花椒,干辣椒,香叶,紫苏,老姜,橘子皮......在哔哔拨拨沸腾的茶油里百香齐放,然后再喷点自酿的米酒,撒些蒜花,盖上锅盖,小焖一会,最后野味扎实的肉质,还有特有的鲜美与香料多层次的香味浑然天成。一掀开锅盖,整个屋子都是香的。”说到这里,岩情不自禁地咽了几口哈喇子。
“太香了!”子沐的鼻子也仿佛闻见了满屋的香气。“还有吗?”
“我还特别喜欢奶奶自制的油豆腐,好像一年四季都在为了这道豆腐做准备。夏天来这里过暑假,能吃到奶奶做的青椒毛豆炒肉,返城之前,我会帮着爷爷奶奶把一捆一捆的黄豆杆子晒干,然后用木棍把豆子从壳中敲出来。再晒干水份留着冬天的时候做豆腐。寒假回来后,我会帮着奶奶把豆子用清水泡涨,然后用石磨磨成浆。之后在大火上煮熟,加上石膏水,充分搅拌后,这时就能喝到美味的豆腐脑了。最后把豆腐脑用纱布包住,放在模子里用重物压出大部分的水份,豆腐的制作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烧油锅,把水豆腐炸成油豆腐。第二道美食——干辣椒油豆腐炒肉又是一绝,油豆腐会吸足汤汁,一口咬下去,汤汁会瞬间在口中爆浆,感觉特别爽。”岩故意在嘴中发出滋滋滋的响声,模拟那种世界上最美味的感觉。
“把我都听馋了!”子沐简短的回答,充分肯定了岩描述的美食,同时也切中了要害。“与其说食物很美味,不如说奶奶的爱让你不忍割舍。”
“何尝不是呢!”岩的神情瞬间凝重下来,用火钳熟练地给红薯翻了面。
“好在我们有这些美好的回忆,能让我们更坚强的面对生活。”子沐读懂了岩的神色。
“是啊,回忆是奶奶送给我最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