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别有洞天无妄卦
月色朦胧,黄承神情恍惚与姬天乾等人驾马归城。此时华灯初上,街巷两旁木门紧闭,沿南一街入府直巷,太守府红漆大门上悬挂着两盏书写“长林”字样的红灯笼,将马匹交于衙役,黄承与姬天乾穿仪门直奔中庭。
左屋书房灯火摇曳,想那太守大人也未歇下。待衙役上前敲门禀报,屋中应声传唤他们进去。谢简坐于案后,正翻阅白日所录的病患册子,道,“听闻你寻了镖师谭山前去,那曲水之事可有法子解决?”黄承埋首俯身,羞愧道“属下无能,尚未平息祸端,还连累谭山下落不明,属下有罪。”谢简放下手中籍册,上前轻扶黄承,道“古来治疫皆悄然而至,有形无形,莫知其情。今已知晓其因,我等当尽人事防患大然,待天明你还得遣人继续登造患者之人,将其归置空屋。另有因疫不治身亡者需寻无人远地掩埋。谭山此人我略知一二,常年走南闯北多历生死,既未见结果,不可妄下定论。”“黄承,天暮已晚,你尚有妻儿盼尔归家,先行回去吧。”姬天乾见黄承自责难当,不肯离去,道,“黄主簿,莫多担忧,我观谭山额生正气非短命之人,许是已从别岸上来未可知也。”
黄承经两人相劝,心绪稍安,拜别踏出府衙,往兴安巷自家院落而去。黄承虽出身世家,三代清廉,凭着几石俸禄勉强维持三口温饱,所居小院比城西茅屋较整洁,一主屋一次屋。尚在十步远见一少妇提着灯笼立于门前翘首顾望,正是黄承之妻,黄姚氏,名柳柳。人如其名,杨柳依依,清秀婉丽,较一般妇人多了几分文气。“夫人身子单薄,吹不得夜风,快随我进屋。”黄承见之又惊又喜,接过灯笼与之轻步回到主屋。点燃案上旧木烛台,望向西面次屋小声问道,“麟儿可睡下了?”黄姚氏为其褪去披衣,柔声道,“吵闹得要等爹爹回来背“燕燕”于你听,久等未归抱着书睡着了。”“麟儿聪慧,诗经三百已识一半,年前在李家定的布匹这几日便能到,正好为你和麟儿缝制一套夏衣。夫人,你先去歇息,我还有一些籍册尚未翻阅。”“外衣披上,莫要着凉了。”“知道了夫人。”
烛光幽幽,心郁难平。黄承看册上所书病者共一百六十九人,城西一百三十一人,城北二十二人,其余分散十六人。其中重病者四十七人,尚未有殁者。黄承来回踱步,思虑明日如何分派衙役、如何安置病患、如何与漕运使禀明缺工之事、如何下水探究。不知不觉,夜幕已深,黄承俯案而眠,恍惚梦见天色初明、有役来报谭山归来。
“大人,大人,您可起了?小人有事呈报。”衙役何大生一脸急色在院外敲门呼喊。黄承惊醒,披衣开门,道,“是谭山的消息吗?”“回大人,谭山天明回城此时正在太守府,太守大人遣小人唤您一道听其详述。”黄承喜上眉梢,匆忙整理衣冠后随其一道离去。
再说回那谭山被卷入曲水黑影中,浑水没耳,水流急促将其拖曳带走,目不能识之际感周身与山石碰撞,约过一百息左右,随水流落入一开阔洞穴。
谭山抹去面上浑水,惊变之后细细打量周身景致。抬首见石壁上诸多大小不一的洞有水涌现,小至数寸,宽则两尺。再观身下流水汇集之地,浑浊漆黑,似有他物堆积成山。谭山好奇,取出怀中用油纸包裹的火折子,吹之照亮一方,待明了身前之物霎时头皮发麻、背生冷汗。原那“小山”非山岩成积,而是叠叠层层的腐尸填塞已至洞高三之又一。谭山本为镖师,走南闯北,溺水之尸也不少见,可如此密集却闻所未闻,今则倒是眼见为实。忆起曲水之怪奇传说,莫非这些便是水神取的尸?想来世间又何来神怪,多愚昧之人妄加臆想,这曲水之奇便是借山势错综,曲水与岩缝相连,日顺夜逆、更跌交替罢了。
即已知晓此中怪奇,待天明洞穴满溢、河水逆流便可逃脱困境。现下水高至五又之一,他久泡脏水必染百姓怪病,只得寻干燥高地而处。然洞穴光滑空荡未有凸起之石,幸其少年时曾流落西南随法相寺僧人学得铁指禅功,曲指成爪、嵌入硬石一寸,如壁虫般攀至洞顶。
谭山其人,少时不幸,逢水灾家亲皆无,一路乞讨得遇下山布道的僧人,怜其身世收为俗家弟子。其平生依仗铁指禅功与伏魔刀法皆学于法相寺,传寺内众多石窟刻有数百年前自大荒以南流入的佛法真经,称“真言百窟”;寺内达摩等各堂苦心专研,以佛之百态、相之千手创立诸如金刚指、般若掌、佛说无量功等外内功法,旨在凝神固精、静心敛气以参透诸天佛法。至于后世江湖崇其功法高深非其所愿也。
尸穴弥漫黑气比之曲水更胜,谭山扯衣角晤面又辅以达摩闭息功护住周身百穴,稳住心神。洞中昏暗难辨时辰,只知水及穴顶倒流而出,他随之即出。顺湍急流水数百息后,落入一山岩小溪,似于长林城外匆忙见过。心下了然,抬首望月辨识方位,疾步向东而去。尸洞所见诡异非凡,与城中疫病之源息息相关,需速速回禀,耽误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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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府公堂侧厅,谢简一身淡青锦袍神色肃穆坐于上位,细细辨听换去湿漉衣袍站于厅中的谭山俯身呈报。“你言疫病之源发自曲水尸洞,那尸洞所在位置可能指明?”谭山思量曲水下通道方向、湍急程度及所历时长,道,“在下估测约为曲水北岸长二码头西向十里。”谢简和黄承心中俱是一惊,那不正是长林城所在!黄承忽想起坊间故事似与之关联,道,“太守大人,属下曾听闻城中老人说道一则故事,言二百年前曲水西畔尚未设立城县,流民汇聚于河岸附近,渐向西扩,取水不便欲凿井。可深挖三十多丈仍不冒水,再挖数丈通岩间石缝,呜咽风声似鬼哭狼嚎,百姓以为不详封井祭祀以求宽恕。岁月渐长,长林地界繁闹起来,百姓也便忘却昔日担忧,只作逗趣孩童的吓人故事。如今想来,那井与尸洞定然不远。”“可知那井在何处?”“正是府中东院那口封盖枯井。”谢简比黄承晚上任两年,平日多待于公堂与书房,对各类琐碎之事不加过问,也不知东院尚有一口传闻枯井。“既然该井与尸洞相近,便遣人凿开,将惹起祸端的尸洞处置干净。此事不可先露于百姓引发揣测。”“属下明白。”
谢简遣府中衙役并尚康健的官工共二十多人,日夜运土掘石,因长林地界白石坚硬,进度甚慢。
五日后。
日中当空,天朗气清,黄承正与衙役一道将朝廷派发的蔬果粮食从三十里外的路关运回来。自五日前,太守谢简将城中疫病详细书写成公报禀明淮洲刺史傅塞渊,一日后,刺史传令,疫病之事兹事体大,长林城中染疾者数百已达紧急之态,循《地方政务训册》疫病律,洲府依律可派遣军营兵士设路障管制,城中百姓不得越关,日常所需由邻近城县调派,五日一取。
如今染病者多至五百人次,安置于城西南及城东北。街巷之上多闭门不出,人心惶惶,又有哭闹至府衙者不在少数。黄承汗襟湿透,分派完食粮又匆忙赶回家中,因只夫人体弱、终日发晕、食欲不振已有染病之症。将宴大夫所给药包仔细熬成一碗黄浊汤,扶着床榻上的黄姚氏慢慢饮下。姚柳柳与几日前相较发梢凌乱、面色发黄,绵软道,“有劳夫君,我唤了麟儿将干净衣袍放于外间案上,夫君快些换上莫要沾染了污秽。妾身不能为你分忧,反劳夫君服侍,妾心惭愧。”“莫要多想,你随我来这偏远之地已历颇多艰苦,诞下麟儿后又未好生休养日夜操劳,全是为夫之过错。你安心养病,不日便能康复。”
待姚柳柳睡下,黄承梳洗一番换上干净衣袍准备前往太守府监工。门外站一垂髫小儿,着半袖黄布短衣,颈前挂一元宝银锁,小手背于身后,喃喃自语。见黄承开门,眼角下弯扑至其身前,道,“母亲今日可舒服些?”黄承抚其绒软发梢,道,“待背完诗经,你母亲就无恙了。麟儿白日便乖乖待在自己屋中,无事不要去叨扰母亲休息,知道了吗?”“孩儿明白。”
黄承入府中东院,观众衙役围至一处,张首下望小声议论,有人见主簿大人,上前欣喜道,“大人,挖通了,终于挖通了。半刻之前,太守大人与乾先生、谭山一同下去了,还未上来。”黄承闻之亦好奇谭山所言怪状,悬竹篓而下,由一衙役执火把带路。枯井底端落入一天然岩缝,再往前行十步沿斜坡往下十米踏至平整通道。三日前石工上报于岩缝之下连通一弯曲回环的青石所砌通道,沿之行走多为死路。通道约两米见方,触之光滑干燥,所用石材不似长林地界,不知修筑该通道者是何年代?又是何人?甚是怪哉。
又踏前几步见青石通道被凿开一人左右的洞口,其下有谈话声悠转而至。“大人,您下去需抓牢绳索,属下会缓慢下放您无需慌忧。”待腹肩套上两圈粗绳,黄承钻入小洞,下移几步后双脚悬空,于诡异洞穴顶端缓缓下落。
洞顶至落脚处约七丈,因前有人探寻,近处多有火光照明不至全然无措。黄承望见近在迟尺的腐尸,衣着样貌各异、朝代不一,作普通百姓短衣打扮居多,可知应为往来两岸的官工、流民等不慎溺亡。黄承暗叹一声,前往谈论声传来之地。太守谢简正与姬天乾探讨石壁异处,此洞流水日夜涨落,岩壁本该光滑无棱,唯北面不同寻常似保有雕刻、凹凸不平。
姬天乾唤人用白绢拓之,观其呈两门将举剑护卫之姿,似在何处见过甚是疑惑。黄承走近,向谢简俯身拜见,道,“大人,亲涉险地恐染疫,还请移步于公堂等候。观此地黑气弥漫、吸之令人头晕心闷,与疫病初状相似,可断之多为起源。属下提议即刻焚烧累积腐尸去除根源。”谢简呵斥道,“我与你皆为公门之人,任一判定皆涉民利需谨而慎之。腐尸若为疫病根源,为何前一二百年相安无事直至此时方发作,你可想过?”黄承闻之方知自己思虑不周,那根源难道是他物?姬天乾取出龟壳铜钱净心一卜,乃无妄卦——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shěng),不利有攸往——非吉非凶。谭山早闻天机阁卜算如神,好奇道,“姬阁主,卦象如何?”姬天乾凝眉道,“无妄之卦,警示不可轻举妄动,否有灾祸降临。在下需回阁中查阅典籍,好解出尸洞之谜。太守大人,在下离去期间万不可挪移洞中之物,切记。”
众人退出枯井,姬天乾即日策马而走。黄承对其判断有所疑惑,向谢简道,“大人,城中百姓患病之人每日递增,尸洞腐尸即非根源必与之相关。且那些已死之人均长林子民,死不得穴有违人伦。属下对易经略知一二,无妄卦非全不可妄动,乃背离正道而行则灾祸到来。我之提议大利于民怎非正道?望大人允许属下遣人将腐尸负出火葬去除污秽。”谢简思虑几分,仍否决道,“如今天福灾祸均有天机阁推演定夺,千年来并无差错,故姬阁主之言不可不听。黄承,我知你忧心百姓,然过犹不及。你派衙役先行将枯井封上,不得有人接近。”黄承领命,心中叹息,金陵与长林快马来回也得六七日,此间又得有多少无辜百姓遭患病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