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回长林恩怨几时休
曲水北岸长林城
上回曾提及曲水自神碣山南麓出,向西南流入洛水。据记载神碣山所在地界上古为一大泽,水草丰茂,温暖湿润,多麋鹿、犀、兕、雀鸟;有鱼焉,赤身白文,蛇尾双翼,其音如凤鸣,其名曰沐鸾,隐于水,见之天下无兵。某日,天际电闪雷鸣,有流火自黑云坠,落于大泽,顿时水枯树秃、百里无物;待风息沙落,见一玄石位于坑内。又过万年,此处地势隆起,多秃山裂缝,水脉摇摆不定。千年过去,曲水处草木生,方有流民定居,又因沿岸多白石,帝皇喜其通透祥瑞,常用此石筑阶雕饰,故渐设城县,曲水南岸有石林城,北有长林。如今石林城繁华依旧,而长林因四十多年前一场疫病终成弃城。
长林城原址南北三里,建有四座城门和九条大街,中位为太守府,市于东南,东北为寺庙,城内街巷回环曲折宛若迷宫。
无吟自竹林出后,与下属驱马赶至长林城外。此时夜幕笼罩,朦胧月光下长林城犹如蜷缩在黑暗中的石兽,黯淡萧瑟全无生气。百米长的城墙因采周边曲水白石砌成,虽经历数十载风吹雨淋依然巍峨耸立,只那木建的城楼无人看护屋瓦坍塌,徒留下四围的廊柱。城墙上斑驳脱落,因此处干燥少雨、地表植被稀疏,白天夜里常有尘雾弥漫,越过半边倾倒的城门也难以看清其内状况。无吟透过轻薄的黑纱暗暗打量着这座寂静无声的荒城,既然金铃将姬天乾带至此处,其内必然四处蛰伏轮回教众,此时己方人寡,不宜与其正面冲突。
嘱咐下属分散潜伏城外等其号令再入,无吟取下腰间玉笛,一曲《借问》缥缈而出。此曲原意为远游之人思念家乡,借问行人萱花盛放之处,行人遥指远方,回其“重山之外,云海之巅”,实则意指归路漫漫,遥遥无期。无吟不过欲借此曲引城内之人出来相迎,笛声哀思稍逊悠扬有余。只闻一曲落,城墙之上显露一人身影,语调轻浮,“圣女之音,真是百听不厌,若非教主有令,圣女驾到需速速迎入,本公子倒想再欣赏几许月下美人弄笛之景,可惜,真是可惜。”尚闻其语在城楼之上,人已至近前,手捧一白玉金文葫芦,衣衫大开,桃目露烟迷,想来先前正在赏月饮酒。“带路。”无吟并不理睬其迷醉调戏,收回玉笛,冷然命令。金铃已习惯其清冷傲慢,眯眼嬉笑,从怀内取出一红色绸带递于无吟,“圣女应不喜在下为您遮目,您便自己动手吧。”红绸随风飘动,夹杂着一股花粉暗香,无吟眉头微皱,还是取之于黑纱中蒙住双眼。
金铃也未牵引,只不急不慢领先于无吟三步外,向只余半扇的城门走去。无吟虽无内功,耳力非常人可比,数丈之外也可辨识风吹花落之音,此时置身黑暗之中跟随金铃行走数十步穿过城门,立足几许,只闻有柱石转动之声,然后便是踏下台阶行走于狭小通道之中,兜兜转转,大概盏茶时间,金铃将其领入一开阔石室,道可摘下绸带,“圣女稍待片刻,在下这便去禀报教主。”无吟听其缓缓走远在通道的步伐,知此处小道曲折相通,无人领路必然会迷失其中,也断了跟随打探之意静静坐于石凳之上,思索着之后如何方不会如瓮中之鳖,听人摆布。
长林本为普通国城,幅围在九州众城之中列中下,百姓主要收入便是开采白石,并非富裕之城,断然不会有闲钱修筑如此复杂的地道。那这地道乃轮回教所为?再且不思何人所为,教主亲临,必然极其重视此地,应是潜伏经营许久。此次将姬天乾擒于此,便会将长林暴露于朝廷,如此代价,看来轮回教有更大的不可告人的谋划,会是什么呢?无论是何,暂且按兵不动,观两虎相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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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到轮回教等人自金陵城驾车离去,趁铁面卫尚未派人沿途设卡,日夜赶路至曲水下游。医庐的马车自然比不上富家贵族的香车宝马,又小又硬,磕碰上凹坑石块便垫得两位身负重伤的病人诶呦直呼,吵得金铃烦躁痛苦,真想结束这趟差事,寻个香软之地,美人为伴,清音绕梁,方可安慰遭受煎熬的双耳。
因行走之路远离官道人烟稀少,金铃便离了车厢躺在顶上赏景观月,至月中时分,已赶至江边码头。这医庐马车估算时间应已上了铁面卫的通缉令,需换其他赶路,方可扰乱搜查的眼线顺利到达长林城。
登上事先备好的蓬船,沿曲水逆流而上。这曲水历来是皇家往来运送白石的通径,白日里官船穿梭如马龙,至夜间皆入岸停靠不见一艘赤身黑帆的运石船,只因这曲水有一奇处,晨光普照之时,江水平静如镜,但是自月光升起,水下若烈火蒸煮,沸腾不已,各种大小暗旋遍布江中,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待水面平静之时再行打捞却怎么也寻不见。据说落水之人的尸身被水神所取,永役其中、不复浮现,故即便是常年往来其间的船老大也不敢夜里行驶。
当然水神取尸一说多是无法理解曲水怪奇的百姓假托神明以告诫后人切勿夜间行船、无辜丧命罢了。轮回教虽以地府判官阎王诸职作称谓,不过惊吓世人张其威严,也为显示教中大能如阎王般莫要招惹。教中多奇人异士,因行径不类正派受江湖排挤者比比皆是,故对于曲水鬼神之说嗤之以鼻。经多年探查,虽不知其中缘由何在,却初识暗流规律寻得一条安然之路,方便轮回教潜伏往来部署。
观两岸风光,灰岩嶙峋斑驳,曲水所流之处本便是万千山岩缝隙之中的一条,经年累月日渐深邃,方得如今这般耸然危岩。明月当空,孤帆一片自暗影之中飘飘荡荡,至东露晨华之际,已行至曲水上游、长林地界,较崎岖陆路良马加鞭还要快上半日。又摇晃一日至夜里,终是来到长林城外。
金铃把马车交于下属,穿过重重地道将担架上受伤的两人分别安置到石室中。举着晦暗不明的烛台行至一处封闭死巷,脚踏玄步似循规律来到青石墙前,又按下一处石块露出掌宽空隙,金铃将手中六角青铜烛台放于空隙之中,与其中图案相合旋转一周。旦见青石墙自中分开,现出一条向上的石阶。踏至第十三阶,又以相同手法打开青石墙。墙外是一处废弃井底,时值月色微露,难驱散此处黑暗。井高五丈,四壁光滑,常人无绳索相助断然出井无望,但对于身法绝然的金铃来说不过几个飞跃便踏出了枯井。
井外是一处荒芜小院,房屋坍塌,杂草丛生,似久未人至。穿过月门,脚下有圆石铺路,两边繁花盛放,想来本是修缮精致的后花园,此时却是花出墙头自由生长。石路的尽头有一四方亭栏,亭前原有池塘假山,现不过一荒草凹坑,着实败坏了主人的闲情雅趣。此时身处亭中之人倒不甚在意,那人着白玉小冠,一袭玄黑宽博长袍、赤锦为边,绣银文烛龙。手中握一透绿小盏似正在望月品茶。“金公子,正好刚泡完一壶,便陪本尊尝尝这福洲新摘的浮云茶。”金铃尚在十步之外,那亭中之人便已知晓,并未转身,只在面前又一小盏中倾倒了茶水。“本公子才不喜欢饮这寡淡苦茶,不如神农谷的清风露来得甘甜有味。”金铃对轮回教主七煞未见多恭敬,随意得倚靠在栏上晃荡着手中的白玉葫芦。“这浮云茶历酷暑寒冬,品三月新露,方生得这般黄嫩白透,初饮微苦、再饮齿留余香不复苦涩。如这世事,凡人皆谓苦,于万千年华不过浮云一现,挥袖不留。可叹人看不透,只愿沉醉贪其甘甜无忧,一梦方醒还得历世间苦难。”七煞似品这浮云茶,又言他事,观其面相俊毅,眉峰厚利,若闲散公子,只右边眉自上而中断,添了几分煞气。“教主,人本公子给您带到了,这赏月饮酒之事还得我等凡人来附会,教主还是去办正事吧。”
七煞不恼其轻语无敬,只驻足望了一会月色便起身出了荒园,石桌上两盏茶水纹丝未动,金铃躺饮甘甜玉露,面露嗤笑,这世间哪来看透凡尘之人,有也必不会是那身负血煞的轮回教主,不如享一时之乐,趁有景有酒,不理会那幽思烦恼,做一买醉凡人。
3
七煞步入漆黑的窄道,将身后的月光和景致封闭在外,他早已熟悉暗无天日的环境,行走其间也如白日般闲庭散步。七煞用于开启地道的是随身携带的一枚六角青铜令牌,形制大小与金铃所拿烛台相同,只在其上面多一“七”字,表明为他专属。
地道错综复杂,一般轮回教众均不知晓其全貌,只熟悉属于自己管辖的通道路口,唯教主与诸使阎王清楚。沿途之路并无人看守,行至一左右各挂石质燃烛之处,方有两名玄衣男子肃目站立。作为轮回教弟子并无特定服饰,本便是江湖三教九流难受约束,只有一象征从属的青铜令牌。
轮回教于肃朝初年创立,其教众分布九州各地,因行事隐秘而潜伏数十年甚少被江湖和朝廷知晓。究其老巢,各城分部教众只知向西方拜首呼我主,而西方是西北还是西南众说纷纭。教中地位最崇高的乃教主与教母,其下分三堂,名判官堂、执令堂、天工堂,各设一堂主。判官堂其下又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兽堂,设堂主与副堂主,掌管九州各洲属分堂和城属分堂教众。于三堂之外又有不定行踪的散人洞主,几十年过去其生死如何怕连教主也不甚清楚。各地分堂并无固定的院落,若有消息通报需相互联系,会于城内最繁华的街道留一特殊标记,只轮回教众方知其为何意。如此谨慎小心才不为朝廷连根拔起的机会。
两名玄衣男子腰间所悬青铜令牌刻一小篆体“龙”字,隶属青龙堂,淮洲与东洲均为该堂管辖。两人向七煞左掌贴胸行礼,然后一人以自身令牌开启石室机关迎其入内。石室约一丈宽长,布置一眼便可余览,只一睡榻和其旁一盏孤灯。昏暗的烛光映照出一张苍老须发皆白的面目,正是那被金铃擒来此处的天机阁阁主姬天乾。其察觉到有人走入石室,睁开眼,双眸矍铄深邃如含万千天机,倒不似负伤虚弱之人。“姬阁主可还安好?在下轮回教七煞,请老先生来此有一事相问。”七煞举止谦逊,若一向年长之人请教的后生。姬天乾闻其语,咳嗽得坐起勉强依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言语冷然,“尊下便是轮回教主,老夫一介算子,有何事需贵教硬闯山门,杀伤我友人弟子,千里迢迢捉拿至此。天机阁所卜只为苍生,并无何事可告知尊下。”“姬阁主莫急,你可知, 现下身处何地?”“不知,老夫一路昏睡至此,未见沿途景观。”“此乃长林城。”七煞别有意味得道出,果然见姬天乾面露惊诧,“长林已弃,生人难入,你我如何可待?”“这恐怕不便告知,在下只问一事,黄泉剑今何在?”听此,姬天乾更显讶然,身子不禁向前,“你已知晓那处?”“正是。”姬天乾本便苍老的面目越显无力,勉强支撑的单薄身躯曲驼在阴影中,深邃的眼眸低垂,“一切都是老夫的错,泄露天机才招致无辜者为之丧命,如今天机阁蒙难也是报应使然。那黄泉剑乃不详之剑,奉劝尊下莫要沾染,徒添不幸。”“在下自会惜命,只那黄泉剑必取。”七煞言及此周身凶血之势骤现,冲撞得姬天乾胸闷头胀,一口腥血涌上,待其收势方压下。“罢了,尊下凶煞镇身自不会畏惧,可叹池鱼复殃,皆为命途浮蚁。”“老夫三演其位,那黄泉剑始终星悬东方、岿然不动,应仍在碧落山庄地界,可奇在数十年难寻其踪。”
石室复归平静,烛光摇曳,两人心思各异。七煞知其所言非虚,潜伏于烟波城的轮回教徒每载传回总堂均报“肃军无果”,便是派去搜寻的属下也无法,仿若黄泉剑于这十年间隐入它空,虽未移位,凡人不识。本欲趁天机阁十年大演再探其踪,恐终成空。现下思来,当初南疆圣女无吟寻至总堂与其约定之事,只为借轮回教与肃朝相斗,当真好计谋。一方是七煞思虑如何应对之后局面,一方是姬天乾忆起安定十二年,即四十年前长林城所遭惨祸,年代虽久远,然历历在目恍如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