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深山毒庐雾浓处
天元三十五年毒庐
幽深寂静的山间小道,即便是夏日的燥热也没有一声蝉鸣和鸟叫,窸窸窣窣穿梭于杂草间,淡淡的薄雾飘荡在山林草木中,几不可闻的气味溶于雾气和露水之中。
远方及近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道青色的身影划过沉闷的林子,如清波荡开层层涟漪,杂草间的声响密集得向两边延伸,薄雾如消融般乖乖得露出中间的石板小径。
女子面容普通五官算不得精致,嘴角扬起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唯那双绵柔黛眉下的眼睛若隐若现于睫毛下、眨眼间眸中闪烁若含着点点光芒,让人仿佛置身黑夜中猛然抬头仰望见了星辰大海。
青色布衣包裹着纤瘦的女子身躯,脚下步子轻快,如出世的青莲,摇曳于沉珂的淤泥之上。
女子装饰朴素,唯一支木簪挽住三千青丝。葱白如玉的手上拎着竹镂雕漆双层食盒。
石板小径的尽头是一片篱笆围绕的竹屋,共有三间,房前种植着数种色彩斑斓的植物。
绕过植物推开左面的房门,屋子不大,约二十几平米,左设书桌和书架,正对着门的墙上挂着一幅暖春轻舟出江图,屋中是普通的四方木桌和木凳,屋右是床榻,轻薄的被褥被随意得推到一边。现在时辰尚早,天刚微亮,可见床榻的主人醒得很早。屋中未见打理妆发用的铜镜,只有木架上放置了一洗漱用的面盆,水纹随风微漾。
将食盒放置在木桌上,熟稔得取出一碗清粥和三碟小菜,轻轻得摆放好竹筷。
绕过色彩斑斓的植物,来到右侧紧闭的竹屋,轻扣房门,安静得等待里面人的回复。
“知晓了。”昏暗的房间里传出沙哑低沉的声音,宛若压抑在深冬积雪下的回响。
女子又轻扣了两声,垂手静立在门外,脸上始终是清浅的笑容。
宛若哪里飘过了一阵轻风般的叹息,浓了女子的笑容。暗淡深沉的竹门被拉开,外面日渐生亮的晨光欣喜得钻入占据了半片身形和半片沉暗的地面。
2
早春清冷的晨光仿佛业火燃烧,夺目鲜艳的朱红纹理蜿蜒舒展,精细致密得点缀着女子的如玉容颜。
栩栩如生的凤首昂首欲鸣,凤眼完美得融入了女子的右眼眸,闭眼时静美如画,睁眼时璀璨生辉,眼角眉羽上翘勾勒出无限妩媚。眸下鲜红欲滴的凤坠妖艳如泣血,面上红痣若雪中孤梅。纤细凤颈描绘的颈羽随呼吸颤动,女子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浑然天成的凤凰文身隐现在轻薄的烟罗纱衣下,轻纱滑落的皓腕上是收拢的凤翅金羽,如雪的玲珑玉足上缠绕着凤凰精致的尾羽,深谙的凤镜在裙摆下慑人夺魄。
纤纤玉指反手关上竹门,隔绝了房子里的黑暗,女子一袭殷红直领落地罗裙,乌黑如墨的长发散落及腰发尾只束一根红带,随风飘动增添一分肆意洒脱。
没有招呼,小竹安静得伴随着女子的影子回到左侧的屋内。
欧清影自顾自坐下,木桌上的白粥晶莹绸润、入口温热清香,小竹总能体贴得算准路上食物温度的流失,执箸又吃了几口清脆甘甜的酱萝卜和野菜。小竹坐在旁边单手拄着下巴,温柔得观赏着,眼中只倒映着欧清影优雅的姿态。
“今日过后我便离去,归期未定。夫人不在,院中毒草劳烦小竹姑娘打理。”
这是欧清影十数年来对着小竹说过最多的话,小竹从来只是安静得看着她,总是带着浅浅的笑容,从未对其疯言疯语和伤人举止有过抱怨。小竹无法言语,也许天生也许后天,她从未提起,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遇到了毒夫人,蜡黄的小脸迎着冷雨和泥泞拼着仅剩的力气对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漂亮女人绽放笑容,她应该要明白越是漂亮的女人越危险,毒夫人许是被这个小女孩的无知逗到了,喂了她一口剧毒丢到了神农谷的药庐前就走了。小女孩命硬活下来了,没能治好哑巴,但是总是笑待来往众人,仿若她的每时每刻都充斥快乐未有悲伤。
小竹最不缺的就是毅力,当初对待性情孤傲、心狠手辣的毒夫人如是,后来对待暴躁癫狂的欧清影亦是,仿佛世间没有她靠近不了的人,没有她无法照亮的晦暗。
3
小竹提着食盒离开了,隐入深深浓雾中,再也寻不见踪迹。寂静的小屋中余留一人,净手用的铜盆内微漾水波映照着女子绝世无双的容颜,竖起的黛眉和眸中散不去的阴霾更为其添上一分别样魅惑。她许是瞥到了水中倒影,仿佛是望见世间最丑陋的东西,无比厌恶得打翻了铜盆,片刻也不愿再待。破碎的倾世容颜随着水珠渗入竹缝中,只余深色的斑驳。
欧清影走至院中,清晨还未散去的露珠攀着那些色彩斑斓的植株,更显璀璨夺目。她蹲下,随手折下“血色侏罗”的一片红色细长花瓣,传闻人触之必死,一刻过后,化作一滩殷红渗入土壤中滋养它,才呈现出如此艳丽的颜色。双指轻捻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眸中是更深沉的阴暗,即便是世间最毒的毒药也如那晨间的清粥,淡而无味,自从她练就了万毒不侵的体质,也失去了品尝五味的乐趣,这人皆羡煞、求而不得的躯体,却换不来一丝人间常味,可叹,可笑,可悲。
离了小院,欧清影轻踏步伐,缓缓走向寸草不生黑沉的后山。余下的半片红色花瓣被厌弃甩在植丛中,瞬间融出数寸的空旷,可惜了那几株百年难见的至毒植物。
毒庐的四周是常年不散的雾障,再外是生死不知的阴暗沼泽,谁也不知其中藏了多少噬人杀机。而这身处其中的山石也侵染了潮湿,消逝了光亮的洞穴中,隐约听见水珠落的滴答声和窸窣的爬行声。欧清影从怀中取出只在暗处发光的夜明珠,熟稔得走在纷纷岔路的窄道中,偶尔照见的山壁上是一闪而逝的阴影。越入深处,她的心绪又添几分跃动,宛若偷偷出行去会见情郎般,羞涩不已又翘首以盼。
岔路的尽头是一处数米宽的石洞,漆黑一片死寂般得安静,仿佛空无一物,漂浮着潮湿、腐败和难闻的血腥气。然,夜明珠的幽幽光亮透过漆黑的、在这般潮湿也未见锈斑的玄铁栅栏,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影循着光亮倚靠在栏杆上,发下遮掩的双眼如贪婪的野兽,渴望得想要看清楚几步远却无法触及的女子。破烂肮脏的外衣已辨不清纹饰,宽大的袖口下是男子骨瘦如柴的手臂,竭力得伸出栅栏。
“走近点,我要好好欣赏此生最杰出的作品。可惜,若能亲手剥下汝精美绝伦的皮囊,悬挂墙上,日日品赏这栩栩如生的浴火凤凰,此生足矣。”
尖锐难听的疯癫话语,夹杂着扼住不住的兴奋,从男子的口中断断续续得飘出,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对着情人的温柔倾述。
“温文,看在你为我绘了这文身,今日亲手送尔上路。愿你永坠耳鼻地狱,不入轮回。死于尔之手的亡魂可安心投胎。”
温文,江湖人人唾之的丹青手。手下所绘作品世间罕见,然,只在美人皮上作画,再生生剥下,裱于画卷之上,供人观赏。究其残忍之因,曾有言,少时本为一穷苦画师,与邻家女子相互爱慕,奈何女子终嫁他人。温文怒其不贞,于新婚之夜潜入酒宴府邸,迷魂了床榻上的两人,于新娘身上绘制了一幅“云中仙女沐浴嬉戏图”,云雾飘渺、仙鹤低鸣、万花羞涩。画毕,生生剥下,徒留了无生机的躯体于血泊之中与新郎作伴。至此之后,丹青手遇美艳又不贞的女子,凭其俊秀容颜、不世才华,诱女子作画,屡屡得手。
官府悬赏通缉,江湖侠士欲擒之为民除害。因其狡猾、善易容之术,少有定迹,追捕不得,一时南北两岸,家有美丽已婚女子,皆惶恐闭门家中。怎知天元三十六年后销声匿迹,再无出现,世人才只当此事为茶楼怪谈。原来此子偶然于山林孤亭之中遇貌美的毒夫人,误其为私会他人的夫家女子,欲故技重施,为珍藏再添一幅。岂料毒夫人冷呵一声,袖中一抹青色
不及掩耳之势已缠上温文的脖颈之上,豆大的竖眸死死盯着他的双眼,吐露的蛇信,腥臭的气息扑打在鼻尖上,隐约可见的锃亮尖牙,好似随时会刺破他的肌肤。
温文大叫一声,女侠饶命,噗通一下便跪在毒夫人的面前,不敢妄动。毒夫人问清其来历,当场未取其性命,捉去毒庐后山,拿其试药慢慢折磨,又见温文绘工了得,责其为半边烧毁肌容的欧清影文下“浴火凤凰图”,确为巧夺天工,半点察不出不妥之处。
“好,如此便再不受那毒物日日噬心之苦,哈哈,痛快,痛快。”
温文疯癫的笑声回荡在漆黑的洞穴中,宛若为其弹奏的丧乐。
欧清影冷笑,岂能如此痛快便放过尔这贼子。她从皓腕上所佩戴的繁复纹路的银镯内抽出一根比发丝更纤细几分的金色蚕丝,这是毒夫人捉了墨道山庄的机关大师为其量身打造的武器。常时为一只古典文雅的镯子,欲对敌时,可从中抽出缠绕的金蚕丝,世间坚固锋利无二,削铁如泥,最适合她这种身无内力之人。看似银质镯子,实为可延展复原的墨铁,独产于墨道山庄境内的虚镜山,是打造复杂多变的暗器的上上材料。镯内环设精巧机关,按之可化作三爪银钩,伸缩达五丈,攀爬固身;再按之可化作一面小盾,抵挡护身。因其身体亏损严重,武功全失,贴身武器主防卫,不惧了无生息的剧毒,就怕那见血封喉的利器。
纤细的金蚕丝仅在夜明珠的余光中闪现一瞬,再想捕捉身影已不可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滚落在肮脏的泥土上,熠熠生辉,未曾因为身处何地、在何人手中掩饰光芒,清楚得照见温文齐整割裂的双腕,溅渗出的潺潺黑血与土地的颜色愈发融合,撕心裂肺的哀鸣声久久回荡在洞穴中。 抹于金蚕丝的剧毒并非一沾即死,而是从血色侏罗的花瓣中提取出来混合了三分凝血草、三分噬心花、三分鲛人泪。
《毒庐药经注记》——今取百年份血色侏罗十之又一与同年份凝血草、噬心花、鲛人泪十之又三,研磨成粉,稀释百倍,储于玉瓶,命之“金蝉脱壳”。血色侏罗者,十年份以下,人畜触之红疹于外肤、稍感痛楚,三刻后毒性退去,于身无恙;若人畜食之,肠胃不适,呈呕吐、目眩、昏厥之状,食多者未及治疗有性命之忧。血色侏罗者,达百年以上,蝇植人畜触之外肤溃烂、一刻后消亡不见身躯,若服之,内脏溃烂始、一刻后消亡。凝血草,有凝血固本之效;噬心花,食之心肺奇痛,若万虫食心;鲛人泪,取与深海,形如膏状,抹之肤润如玉。血色侏罗与三者混合所致毒物,经人试之,毒融于血、腐于内里,感噬心烧灼之状,一刻后肌骨皆融,外肤如玉,颇具金蝉脱于壳之趣,故命名之。毒物俱用,无剩。——记于天元三十五年三月十二——无吟。
不知何时现身于毒庐小院中的毒夫人,着深紫烟纱长裙,眉峰冷冽、似喜含嗔,如玉纤指轻抚着右腕盘睡的竹叶青,目视阴云笼罩的苍天,此处素来多雨,又是一场欲来风雨。
春寒料峭,清风夹杂着沉闷的气息穿过窗沿,拂过桌案上的竹简,笔意潇洒不羁,墨迹早已渗透,曾经的江湖第一美人女侠欧清影,如今狠厉不眨眼的毒师无吟,终究难藏于深山浓雾,此间再现江湖,必然掀起惊涛骇浪,戮血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