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明熹八年(一)
第86章明熹八年(一)
吴重山是长靖十五年入的仕,彼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被长靖皇帝祝旼钦点成了丁卯科的榜眼。
他仕途顺风顺水,先是入翰林院做编修,而后就顺理成章地进了礼部,没过几年,又被祝旼提拔入东宫任讲官,成了沈惇和秋泓之前最年轻的长缨处大臣。
长靖三十六年,北牧南下,他带着一众翰林们致仕,又不偏不倚地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清贵的声名。以致明熹八年,朝中几党斗得难解难分时,不得不把他请来,主持公道,肃清朝纲。
那时的吴重山三推四脱,倒叫人觉得,他是真的取舍两难,无可奈何才出仕任职的。
这年初春,吴重山入京那日,他的老朋友裴松吟特地出城迎接,就连日日被太子拴在宫里出不了门的秋泓都得了空,随着裴松吟一起,来到揽镜山下,等候他的老师。
当年三番两次舍弃秋泓,并在背后处处给“南党”使绊子的裴松吟如今已过六十五,朝中请他告老还乡的声浪越来越大,尤其是沈家的那帮姻亲,叫得尤其来劲,恨不能明日就把裴松吟逼得请辞。反倒是都察院安生得很,竟没趁着这关头,跟随沈淮实一起落井下石。
裴松吟心里明白,这是秋泓给他留着面子,嘴上却不肯服软,他坐在车里,直挺挺地等着秋泓来前面拜见,却连帘子都不肯掀开看一眼。
“师相。”秋泓规规矩矩地叫道,“昨日学生在东宫,听裴侍读说,师相您风湿病犯,坐卧不宁。正巧前些日,学生母亲从老家来京,家乡有一名医随行,据说此人最擅针灸,等哪日师相得了空闲,学生请那位老先生上裴府,为师相纾解一二。”
透过那一道窄窄的缝隙,裴松吟看到了秋泓立在马前的身影,他沉着脸,不说话,给坐在自己身侧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家仆心领神会,下车回道:“秋先生的好意,我家相爷心领了,只是府中名医也不少,就不劳烦秋先生了。”
秋泓淡淡一笑,不以为然,他一拱手,客气道:“既如此,那学生就不叨扰师相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可裴松吟却开口了:“你上来说话。”
秋泓一顿,没犹豫,也没推辞,越过裴府家仆,弯腰钻进了裴松吟的马车。
“师相。”秋泓低眉顺目地叫道。
裴松吟斜着眼睛打量他,脸上并无笑意:“老夫听说,前几日沈淮实天天到你府上去,彻夜不归,可有这事?”
秋泓笑了笑:“学生的宅邸是寿国公家留下的一个偏门小院,正巧和沈家相对,沈公政务繁忙,学生又日日在东宫讲学,白日里不得相见,若是陛下有什么嘱咐,只能晚上再说。”
裴松吟收回了审视秋泓的目光:“沈淮实那人狂妄自大,胸无点墨,你少和他来往。”
秋泓垂首回答:“是。”
“还有,”裴松吟又问,“寿国公家留下的宅子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可是他家故意相赠,贿赂你给李执脱罪?”
秋泓赶紧解释:“师相误会了,那宅子是学生花银子买来的,李执罪大恶极,学生岂能收受他家的贿赂?”
裴松吟听了这话,勉强满意地“哼”了一声。
自三年前祝颛率群臣回了北都之后,李执到底要不要杀这个问题已经辩论得令人身心俱疲。几派人马相争不下,以致李大国公至今仍在轻羽卫诏狱中,惶惶度日。
李家倒是安生,除了袭爵的李岱如之外,李岫如,以及李据留下的幼子李海如,还有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的堂亲李道阳都心照不宣地,当李执这人没存在过。也只有他那嫡出的大儿子和发妻,四处奔走,活动关系,求完这个求那个,唯求保住李执的一条命。
至于秋泓,他似乎在和稀泥,既不说要李执死,也不说要李执活,他只模棱两可地称,若是李执有朝一日被放出来了,那他也得和“北党”的臣子们一样,好好在“功绩簿”上记一笔。
“明年京察,你可是已经选好矛头,准备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排除异己了?”裴松吟语气不善道。
秋泓心知自己老师对“功绩簿”一事意见极多,因此眼下,他只能赔笑道:“京察所定制度清晰明确,该黜退谁,提拔谁,不是学生说了算的。”
裴松吟不冷不热道:“为了能在‘功绩簿’上核销罪责,上上下下大小官员无不起早贪黑,以求建功立业,就为了不像李执一样,被彻底打为‘反贼’,永不叙用。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年国朝风气倒是比之前更加清明了一些。”
秋泓眉梢一动,擡目看向裴松吟。
裴松吟却不看他,自说自话:“当年老夫入仕时,英庙还在,高故相主理朝政,从京部到地方,无处不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高故相不在后,英庙懒政,一心只求修仙问道,等咱们长靖先帝继位后,又满脑子都是游山玩水、率兵打仗,宣宁、正兴两代积攒下的家底,都要被挥霍一空了。北牧南下时,国朝没亡,那是气数还在,可气数总有耗尽的那一天。凤岐,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秋泓一言不发地坐着,没接裴松吟这大逆不道的话。
说实话,若是没有长靖三十六年投降北牧这一遭,裴松吟这个相国当得也算是中规中矩。他谨慎认真、不茍言笑,旁人都说这是在模仿他老师高楹的模样,但也只有秋泓明白,裴松吟不如此端着架子,在长靖末年那等混乱的状况下,如何能镇得住群臣?若是人人都和吴重山一样,当个甘草宰相,留个四处称颂的美名,这大升又能撑到哪时哪刻呢?
裴松吟有他的苦衷,正如秋泓也有秋泓的苦衷一样。
“不论如何,少跟沈淮实之流来往。”裴松吟终于又把话绕了回去。
秋泓笑了一下,低头称是。
这时,外面守着的裴府家仆禀报道:“相爷,秋先生,吴老先生到了。”
裴松吟止住了话头,一点秋泓:“出去迎你师翁吧。”
吴重山自汉南来,随身带了不少家乡特产,尤其送了秋泓一盒关阳紫檀香,用以慰藉他的羁旅之情。
要说会做人,吴重山还真会做人,他虽是被“裴党”求着出仕的,却秉公任直,回京之后,先拜明熹皇帝,再拜大小官员,最后才轮到眼巴巴等着他的裴松吟。
两人把酒那日,吴重山还专门带上了秋泓,以及半年前就已出仕的几个乙酉科进士一起,在运河边的茶陵酒肆小坐,等上了茶,歌伎的乐曲声悠悠传来后,裴松吟才缓慢开口道:“与诸位一别,算来,也有八、九年了。”
秋泓同年,曾经的翰林院编修如今的国子监司业庄士嘉起身开口道:“若非相爷提携,我等现在恐怕还在做乡野村夫呢。”
说完,他向上一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吴重山也笑眯眯道:“说得是。”
秋泓坐在一边打扇,看着他们互相恭维。
前月刚从户部轮转至兵部的汪屏凑到秋泓近前,小声道:“凤岐,三天前,敬臻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说是他爹近来身子不好,他想从怀南调回京里。”
秋泓打扇的手一停:“李敬臻想回京,找你做什么?你又不在吏部。如今的吏部尚书是沈淮实,让他去给沈淮实写信好了,我听说,前些日代州有个叫许珏明的官员,给沈淮实的大哥送了三百金,没过半月,这人就从代州飞进太常寺了。”
汪屏面露难色:“凤岐,敬臻好歹是你我同年,他给我写信……大概是想请你帮衬帮衬。”
秋泓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听庄士嘉等人恭维的裴松吟:“我如何帮衬?敬臻他爹虽然去岁致仕了,但好歹在朝时与裴相关系不差,他何必如此迂回地走我这层关系呢?”
汪屏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他措辞了半天,才咕哝出一句话来:“李少师为了在致仕前求陛下给自己加个三公,转投到了沈次相那里,得罪了老师,凤岐你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