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天极十五年
第133章天极十五年
秋念心怀孕的消息送回北都时,秋泓刚生了一场大病。
原本只是老毛病又犯了,可这回却从天极十五年的初春一直拖到夏天快结束也不见好,直到秋念心的亲笔信送到他手边时,身子才渐渐有了起色。
初秋京师落雨,秋泓告假在家不出门,窝在书房的软榻上听秋云净背书。秋云秉站在书桌边研磨,偶尔在秋云净忘词时,提醒一、两句。
“爹,”等背完了一篇,秋云净踢掉鞋,爬上榻,嬉皮笑脸道,“给我也瞧瞧妹妹的墨宝呗。”
秋泓随手递出去一封信,秋云秉也凑上去看,两人琢磨了半天,秋云净忽然蹦出一句话来:“爹,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媳妇?”
秋云秉沉着脸擡手敲了一把三弟的脑袋:“明年春闱,你若是落榜,不如这辈子就一直打光棍吧。”
秋云净大叫:“你自己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就在我耳边说风凉话!要不是刘家小姐她,她不幸香消玉殒了,我肯定……”
“你肯定什么?”秋泓擡眼看他。
秋云净嘴一闭,噤了声。
“回去习字,”秋泓撑起上身从他手中拽走了信,“看你写的那狗爬玩意儿,不如念心一半儿。”
秋云净讪讪地下了榻,冲秋泓一拱手。
“爹,别让净儿明年去考了。”等人走远了,秋云秉忽然说道。
秋泓不在意:“爱考就去考,咱家又不是供不起他。”
秋云秉却低声道:“儿子说的不是这个。”
秋泓看向他,却没作声。
等了半晌,秋云秉才默默回答:“前年儿子和小叔中榜,外面闲言碎语很多,都说是……”
“是本相作弊得来的。”秋泓接道。
秋云秉诧异地擡起头,没料到自己亲爹居然如此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他只见秋泓一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秋云秉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难道你也这么认为吗?”秋泓看着大儿子沉默的面孔,开口问道。
秋云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秋泓支起身,认真地注视着他:“秉儿,你这是在轻看你自己。”
秋云秉目光微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他只是忽然记起,两年前,自己娶亲那一夜,他喝得醉醺醺地冲到秋泓书房,大声质问母亲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的事了。
前院丝竹管弦声吱呀,后院冷冷清清,秋泓站在廊前高挂的大红灯笼下,静静地看着自己发酒疯的大儿子。
“洞房花烛夜,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略有不悦。
秋云秉使劲眨了眨眼睛,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相爷,我母亲,对于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秋泓被这一声“相爷”气笑了,他走下台阶,看着站得歪歪扭扭的秋云秉:“你媳妇在等你。”
秋云秉充耳不闻,他瞪着秋泓道:“我恨你。”
秋泓皱眉:“什么?”
“我恨你,你害死了我娘。”秋云秉咬着牙说道,
这次,秋泓却没有否认,他轻轻一叹,回答:“是啊,我也很后悔,当初不该娶她的。”
秋云秉一愣。
因此如今的他说:“我不是在看轻我自己,我是……不想让外面的人,恶言中伤爹爹您。”
秋泓笑了一下:“这么多年,爹受过的恶言中伤很多,不差这一个。”
“可是……”
“可是,如果净儿明年真的一举登科,那爹所受到的,就不止是中伤了,对不对?”这些年,秋泓在面对自己的儿子们时,忽然多出了无限的耐心,他平和地解释道,“没关系,爹不在意。”
“但儿子并非一定要走仕途!”秋云秉叫道,“净儿和正儿也不想。”
秋泓并不惊讶,他只是平静地说:“秉儿,你得明白,如果一个人有官身傍着,那他就一定比平头百姓要多一道筹码。”
秋云秉心中微惊,一时不明白秋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初故相高楹倒台,他的儿子高修被指结党营私,朝中锐意除掉他的人不计可数,但是,”秋泓看向秋云秉,“但是高修身为大统皇帝钦指的状元,人们想杀他,就不可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清流会因他的身份为他奔走,同年会因他的情谊为他说情,老师和座主会因自己的脸面而不得不想方设法保他,甚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学生还会为了他,来到我面前给高家伸冤。”
“爹……”
“如果他是个白身呢?”秋泓话锋一转,“如果你是个白身呢?”
秋云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秋泓脚下:“爹,您这是在说什么?”
秋泓轻声道:“在说实话。”
实话总是不中听,甚至有些令人胆寒。
秋云秉做了十几年的相府佳公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未来。
秋泓或许能一直在相国的位置上坐下去,但人不可能一直活着,倘若有一天,秋泓死了呢?
“有太多的人在等那一天了。”秋云秉就见自己父亲轻笑着说道,“而我,也确实快要走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