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千古一帝
第116章千古一帝
长水河方士墓下的墓志铭依旧静静地竖立着。
在几百年的岁月中,氧气与流水侵蚀着它表面的文字,模糊掉了原本该有的印记,但却掩盖不住谜团之下的真实与历史。
祝复华,或者说,祝璟,坦然又释怀地接下了秋泓这声“太祖高皇帝陛下”的称呼,他眯了眯眼睛,仰躺在地,长叹一声:“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凤岐峡间的山山水水逐渐归于宁静,偶然冲破维度的时间迷障褪去,方才从高空落下的巨石也终于淹没在了碧波之中。
顶着李岫如那张面孔的祝璟摊开双臂,舒展起身体,他望着辽阔无际的千里晴空,笑了起来:“太丰十九年,我御驾亲征出北都,在燕宁旧伤复发,因染上伤寒,没过多久,我便一命呜呼。”
祝璟面前的几人默然而立,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做过大升的忠臣良将,而这个倒在脚下的“故人”,正是他们曾顶礼膜拜过的太祖皇帝。
当年平定天下、逐鹿中原的枭雄,不知何时变成了拄着拐杖的赤脚大夫,又不知何时失去了自己的肉身,成为了飘荡在人间的“鬼魂”。
他嗤嗤地笑着,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又仿佛终于如愿以偿。
“秋凤岐,你想起我到底是谁了吗?”祝璟问道。
秋泓一言不发。
“我是大升的奠基人,是开创了太平盛世的千古一帝,我是……”祝璟自嘲一笑,“我是死后差点被儿子分尸的可怜人。”
“可怜?”一直沉默着的陆渐春终于舍得出声了,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嫌恶,神色间没有半分敬重,“若是文皇帝真的把你分尸了,你可还有机会在这里为非作歹?”
祝璟闭上了眼睛,大笑起来:“祝霖、祝权、祝桂,我的三个好儿子,老大生怕我死而复生,于是违背我意,在太丰十九年,我刚一死时,他便立刻传丧天下。老二看似好心将我偷偷带走,实则是想打着我的旗号篡夺皇位,可惜天不假年,他死于非命。老三阴险狡诈,认出了我褚飞的身份,在锡关大捷后,诱骗我回京,我独木难支,最终被他暗中下毒戕害。”
说到这,祝璟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他看着天,任由肩上的伤口汩汩流血:“可我死前,他们分明跪在榻前痛哭流涕,为什么在得知我会死而复生后,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为什么呢?”祝璟一遍遍地重复道。
他好似再次看见了几百年前,自己躺在燕宁的中军帐里,于弥留之际拉着祝霖、祝权还有祝桂的手,哀声嘱咐时的模样。
那年,他的大儿子已经二十岁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祝璟还期待着将来有一日,他能带着祝霖一路杀到巫兰山下,跨过怒河谷去,与遥远的草原部族决一死战。
只可惜,祝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祝璟的生死兄弟,第一代寿国公李政,在他咽气前,就告知了祝霖,当年为打破止止道人的“诅咒”,他最敬重的父亲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什么。这个曾随祝璟马上征战数十年的老臣跪在新帝祝霖的脚下,捧献出了自己的一颗“忠心”。
“他说,我曾杀过人,杀过很多人,而我杀过的人,都成了为我续命的药引子。”祝璟轻声道,“他亲自带着祝霖去了一个叫做长水河的地方,带他看到了长水河上,那座掩埋了无数人尸骨的小镇。祝霖是我与发妻所生的孩子,我曾手把手教过他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于是,当霖儿踏进那座小镇时,他一眼便认出了,此地是我布下的九弈阵。”
秋泓缓缓垂下双眼,看向了这个仿佛在悲伤,又仿佛在后悔的男人。
“我布九弈阵,为的是用秘法,与人相结为契,以此获得无穷无尽的寿命。我是为了让我大升的国祚千秋万岁,与天无极,我有什么错?霖儿又凭什么因此恨我?”祝璟忿然,“难道在他眼中,我就是一个麻木不仁、残暴无端的君主吗?难道我不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吗?”
文皇帝已经驾崩数百年,他没有长生不老的秘法,更做不到夺人躯舍,因此无法回答自己父亲在几百年后发出的疑问。
于是,秋泓决定替他回答:“文皇帝之所以是文皇帝,是因他有体恤万民的心,以及处恶惩奸的责任,他不是在弑父,他是在为我大升除害。”
祝璟捂着脸,癫狂地笑了起来。
在祝霖之后,大升的宪宗、世宗以及文宗一脉相承,四处围堵企图茍且偷生的祝璟,而祝璟,迫不得已,只得隐姓埋名,成为走马商人钱百万,成为乡绅顾添,成为寂寂无名的高隆,成为拄着桃杖的赤脚大夫与死在长水河的方士云阳子。
他杀过太多的人,他身上背着太多条命,而他那张原本意气英发的脸,则在一条一条人命的累加下,变得衰老,变得丑陋,他开始腿脚不便,开始眼睛模糊,开始无法继续自己的“千秋霸业”。
可是,祝璟仍不肯罢休。
“止止道人在你的登基大典上称,大升的国祚与你寿命相连,你若死去,大升也将灭亡。”沈惇插话道,“可是,大升亡了,云阳子死了,你却还活着。”
祝璟用手背挡着双眼,遮住了山那头洒下的最后一抹夕阳余晖。
“云阳子并非死了,云阳子只是……”他叹了一声,“云阳子只是被天崇道塞进了时间的孔隙中,就像方才你不慎踏入的那些迷障一样,云阳子被困在里面,非生非死,靠误入者的骨肉过活,已有几个世纪之久了。”
秋泓紧蹙着眉,不知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祝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他一笑:“天崇道中人也只是凡夫俗子,他们能想到这个法子,只是因为在某年某月某日,有人发现,我,大升的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大将军,西出东去的走马商人,屡试不中的无名乡绅,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出身怀安县城的养蚕人,我是大宣镇国公喻辞的亲兵,是为他擦剑的小厮。我用稷侯剑自杀,并撕开了一条回到过去的通道,而起点,就是依旧停留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的长水河方士墓。”
秋泓陡然一凝,他终于知道,壁画上,那个从乱军之中穿过,拖着长剑在山林里踽踽独行的小男孩是谁了。
他是稷侯剑的上一任主人,是曾凭借着这把上古兵器穿梭时间,回到百年之前重开太平盛世的皇帝,祝璟。
“当年,国公爷死在了鹊山脚下,太后为他殉情自杀,后宣兵马大乱,东宣皇帝趁机西进,收编了国公爷手下的大半亲信。”祝璟轻声说道,“当时,国公爷带着幼主和太后已经守了鹊山十余年,早已矢尽粮绝,他手下的士兵各个形如饿殍。所以郎照壁来,根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把剑。上一世,我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剑,看着他的儿子郎见川和孙女金珠公主从割据一方到问鼎中原,看着金珠公主身份败露后,林、郎两家为了那个皇位争斗不休,看着乌烟瘴气的大胥朝廷日渐衰败,于是……”
祝璟一笑:“于是,我决定,我必须得改变这一切,我不能负了国公爷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对你的嘱托?”沈惇蹲下身,注视着祝璟渐渐涣散的双眼,“他对你有何嘱托?”
祝璟擡起了嘴角,饱经风霜与世故的神色中竟有了一丝赤忱,他说:“国公爷要我,守好他的剑。”
祝璟已经很难再回想起几百年前,跟在喻辞身边时,他到底做过怎样的事,说过怎样的话了,他只记得,自己曾带着一腔赤胆忠肝追随那位盛名满天下的大将军,并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跃马阵前,大破敌军。
可惜的是,喻辞困守鹊山十余年,后宣终究气数将尽,而祝璟,一个小小的亲兵,除了死于战场,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于是当喻辞倒下时,他也跟着一起割开了自己的脖颈,躺在了尸山血海之中。
直到——
再睁开眼,看到一个身形缥缈的道士。
“你是谁?”不过十来岁的小孩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呆呆地问道。
那道士笑着转过身,和善地回答:“我姓吴,本名吴少和,你若愿意,可以拜我为师。”
小孩怔然:“拜你为师?”
“我救了你的命,你拜我为师,有什么不对吗?”这道士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须发皆白,脊背微偻,可说话谈吐依旧清晰有序,完全不似一个老年人。
年轻的祝璟不愿喊他师父:“我要回去,回去找国公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