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纸人之躯
月光像一尾银鲤游进窗棂,在青砖地上洒下粼粼波光。我蜷缩在玉石枕边缘,看着宣纸裁成的手指被月光浸透,朱砂勾画的掌纹泛着胭脂色的幽光。竹篾撑起的关节随着夜风轻颤,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宛如深秋枯叶碾过石阶的私语。
"姨娘!"
轩儿裹着松烟墨香撞开雕花木门,我下意识要起身,却忘了这具纸糊的身子根本不需要呼吸。竹骨在晨风中发出哀鸣,整个人像断了线的纸鸢朝房梁飘去。九重葛的香气突然变得锋利,我望着越来越近的藻井彩绘——那上面绘着百鸟朝凤图,金漆勾画的凤凰眼眸正冷冷俯瞰着我这副残破皮囊。
檀香毫无征兆漫过鼻尖。
白启的衣袖在眼前铺展成云海,我跌进他掌心时,宣纸与锦缎摩擦出沙沙细响。他指尖燃着符火,暖橘色的灵光渗过纸面,在我眉心的花钿上凝成血珠般的红点。昨夜他执笔为我画眉时,松烟墨混着朱砂的气息染透了整张宣纸,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颤抖的弧度,此刻正在他眼睫下投出摇曳的阴影。
"东海鲛绡能固魂。"轩儿踮脚将古籍摊在紫檀案上,发梢的晨露坠在"蓬莱"二字上,墨迹顿时洇开成深潭。他肉乎乎的手指划过泛黄纸页:"千年珊瑚要取朝阳面的第三根枝杈,子时三刻的月华水需盛在翡翠盏......"
我盯着白启袖口暗绣的流云纹,那些银线在符火映照下如同星河倒流。他左手结印的姿势让我想起三日前那个雨夜——当时我蜷缩在炼丹房的梁柱上,看着他浑身湿透冲进暴雨,只为抢救晒药架上那株为我固魂的九叶灵芝。
宣纸突然发出细碎的呜咽。
白启慌忙掐灭符火,寒霜顺着指尖爬上我焦黑的裙角。冰晶在纸面绽开霜花时,我忽然看清他眼尾那颗小痣——昨夜烛火摇曳,他俯身为我修补被夜露浸湿的衣袖时,这颗痣曾擦过纸面,留下转瞬即逝的温热。
窗外传来仙鹤清唳,云渺师傅踏着碎玉般的晨光落在庭院。素来玩世不恭的脸上凝着寒霜,他手中烫金拜帖在朝阳下渗出妖异的紫气,像极了那夜宁王妃颈间玉佩流淌的毒液。
"三日后月圆。"云渺抖开拜帖,青焰瞬间吞噬了鎏金纹饰,"以婉清换长生诀。"
翡翠盏突然炸裂,月华水在地砖上蜿蜒成银色溪流。白启的剑鞘撞上多宝阁,震落一匣朱砂。纷纷扬扬的丹砂雨中,我看见他左手结出昆仑禁术的起手式——三年前狼妖屠村时,他用这招救下七户人家,自己却在寒玉床上昏睡了整整半月。
"师兄!"
苏婉清的声音裹着药香飘进来,凤凰金步摇的流苏扫过门扉,却在瞥见我时骤然凝滞。她指尖凝聚的真火明明灭灭,映得纸衣下的竹篾骨架纤毫毕现:"当年若不是为替我取回魂魄......"
记忆突然如潮水倒灌。那日我蜷缩在招魂幡下,看着金红凤影从玉佩中挣脱。苏婉清的魂魄掠过洞顶水晶时,整座昆仑山的灵禽都在云端列阵,羽翼掀起的风暴卷走了我半幅衣袖。而此刻她发间的步摇正在剧烈震颤,凤喙衔着的东珠坠子晃出残影,像极了困兽最后的挣扎。
"他们的目标从来都是我。"真火在她掌心凝成翎羽状,映得眼角泪痣猩红如血,"宁王要的不是长生诀,是凤凰涅槃时的混沌之力。"
轩儿突然扑过来抱住我,孩童温热的呼吸穿透宣纸,在空荡的胸腔里激起涟漪。他袖口藏着的安神香囊漏出几粒丁香——这是昨夜我哄他入睡时,用纸手指笨拙系上的如意结。此刻那些丁香在丹砂雨中滚动,像散落的星子。
暮色染红窗纸时,我飘到炼丹房的横梁上。白启正在擦拭"青鸾"剑,剑身映出檐下摇曳的纸灯笼——那是我昨日缠着他扎的,说要给轩儿生辰添些喜气。灯面上歪歪扭扭的锦鲤正在剑光中游动,鱼尾扫过"平安顺遂"四个字时,他突然抬头。
五十步外的距离,足够我看清他眼底蛛网般的血丝,足够他看见纸衣下支离破碎的竹骨。青鸾剑归鞘的铮鸣惊醒了梁间栖息的灵雀,他解下外袍扬手一掷,鸦青色锦缎裹住我的瞬间,我听见某种东西在空荡的胸膛里碎裂,像是春冰乍破,又像雏鸟啄壳。
夜风卷着药香潜入窗缝,我看见他站在月洞门下,手中握着半截烧焦的竹篾——那是我昨日练习走路时跌坏的左腿。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苏婉清闭关的石洞前,那里新添的符咒泛着血光,像极了某人指尖永远擦不净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