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九章《谈龙集》(28) - 民国大师周作人自编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七百六十九章《谈龙集》(28)

第七百六十九章《谈龙集》(28)关于夜神

一毋庸忏悔

刈丁先生在《酒后》忏悔他对于雪莱的《致夜神歌》之误解,原语如下:

“一,star-inwrought我译作‘星星点缀’,以为是形容夜衣的,这是我错了。原文在此两字后有一感叹号,还应归之于夜神,作‘镶嵌星星的夜神’解。……”

案该诗第二节首两行原文如下:

wrapthyforminamantlegrey,

star-inwrought!

据我“素人”(layman)看来,这二行的一字确是形容夜衣的而似乎不应归之于夜神。虽然诗人的感想有时或很奇特,不是我们门外汉所能妄测,不过我总觉得夜神而镶嵌星星似乎太怪,——也太可怕:遍身都嵌满了星星,这岂不成了《西游记》上的蜈蚣精了么?至于这感叹符号乃是属于第一个字wrap的,刈丁先生求之过深,所以反是忏悔错了。吾乡小儿“吟”医生云,

“郎中郎中,

手生鸡爪风。”

刈丁先生也错刈了自己的手指,把它当作一棵臭草。但是,我不是文坛上的人,我的英文只是为读土木工学的书而学的,实在不“配”来谈英诗人的文章,上面所说不一定是对的,要请各大考据家批评家哂政是幸。五月二十四日,吃黄酒五十格兰姆之后。

二痴人说“夜”

“wrapthyforminamantlegrey,

star-inwrought!”

“嗟汝嵌星者!

灰氅裹汝身。”——鄙译

请大家先念一遍,这是雪莱作《致夜——歌》的第二节首两句。经天心先生指教,第二行“镶嵌星星”一语系指夜的,这既然用了声调及符号上种种道理证明过,一定不会再错,我如想漂亮地做,(有谁不想漂亮点呢,)除了随着刈丁先生一同忏悔之外,实在别无好的办法。我与其为臭草而被刈,自然情愿忏悔。所以我对于刈丁天心两位先生决不愿再有什么抗辩,只是对于别一个人还想说几句话,便是想找到我们的诗人雪莱先生不敬他一下子。

雪莱先生说夜神的身上是镶嵌星星如蜈蚣精的,——天心先生虽说这只是“致夜”而非夜神,但第一节第二行明明是说spiritofnight,第四节又说到诗的儿子“睡眠”,所以她还是夜神,而且是希腊神话的夜神。天心先生以及在下确没有见过夜神究竟是什么模样,但希腊神话里是曾经说过的,她是睡眠与梦等神的母亲,是一个女人,与世间的女人一样。雪莱先生也说她有头发,穿外套,执杖,——不过身上镶嵌星星!夥颐,夥颐!雪莱先生怎么说起笑话来了?希腊神话虽无明文规定夜神不得镶嵌星星,但是她决不会的,因为这不是希腊精神。大家都知道希腊宗教及神话的特色在于能美化鬼神,减去恐怖,据哈利孙女士(janeharrison)说,其有恩于欧洲文化者亦正在此。察看这种变迁之迹,实很有益,亦多趣味,如神话中除三五妖物外悉完全改作人形,均极伟美,且即此少数妖物亦逐渐美化,只须一查harpy与gorgon故事与图画之转变,即可明了。嗟夫,此希腊之所以为大也!雪莱先生为英诗人中最希腊的之一,奈何竟以夜神为蜈蚣精。岂真聪明一世而懵懂一时,抑原始思想之隔世遗传地再现欤?吾侪即退一步说,所指者只是夜而非夜神,可以随便写其一种现象以为形容,如柏拉图情诗中“愿得化身为千眼的天以回看你”,但也要一是必要,二是自然,这才可用。现在说身上镶嵌星星,于本句本节中全无联络关系,(只与外套一字可以相关,)乃是废话,异于千眼回看她的两眼之成意义,而且千眼当是生理地长成,星星则是人工地嵌镶,如珐琅或螺钿细工然,真真古怪极了;这实在已非《西游记》的蜈蚣精而为非洲嘴上镶鸟喙的土人矣。从这两点讲来,雪莱先生的这两行诗无论在声调上符号上怎样合法,是怎样好的诗句,我终要说它是不通。冒犯现代的文人已经不得了,(好在我还不曾有过,)何况冒犯古时的诗人,这一定罪是更重的了;不过我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救,倘若有我们的诗人的朋友能够替他说明,我知道错误,当即忏悔以谢。

还有一句别的话,雪莱先生的这首诗里,不知怎地颇有奇怪的地方,第二节第四行的“她”到底指的是谁?说是“白昼”呢,第三节里的“白昼”明明是说“他”:诸大家是怎样译的呢?明天须往阅报室去查它一查才好。

还有一句话是对天心先生说的。天心先生说倘若那感叹符号是属于wrap,则blind等三字之后应各有一个符号。我看了半天,才看出来blind这一行是用“半支”,kiss与wander这两行都用“逗”,所以感叹符号只有一个在come这一行之后:似乎这符号是不好用在“逗”或“半支”上的。这一节话恐怕也不很靠得住,可以随时取消,倘若大雅君子认为不对。

妄言多罪。余岂不得已哉?余好辩也。十四年六月一日,在北京正红旗区。

附注,卷首译句如嫌欠古,可改作“寄语嵌星人,玄帔被尔躯”,又如用疏逖体译作“唯尔星填,缁衣是缠”,或用勃豀体作“躯中有明星之镶,体上其玄衣之裹”,均可,末一联似最佳也。

谈谈谈诗经

古往今来,谈《诗经》的最旧的见解大约要算《毛传》,最新的自然是当今的胡适博士了。近来偶见《艺林》第二十期,得读胡先生在武昌大学所讲的《谈谈诗经》的下半,觉得有些地方太新了,正同太旧了一样的有点不自然,这是很可惜的。我们且来谈它一谈看。

《野有死麇》胡先生说是男子勾引女子的诗,自然是对的,但他以为吉士真是打死了鹿以献女子,却未免可笑。第一章的死麇既系写实,那么第二章也应是写实,为什么“白茅纯束,有女如玉”会连在一起去“描写女子的美”呢?我想这两章的上半只是想像林野,以及鹿与白茅,顺便借了白茅的洁与美说出女子来,这种说法在原始的诗上恐怕是平常的。我们要指实一点,也只能说这是猎人家的女儿,其实已经稍嫌穿凿,似乎不能说真有白茅包裹一只鹿,是男子亲自抗来送给他的情人的。若是送礼,照中国古代以及现代野蛮的风习,也是送给他将来的丈人的。然而这篇诗里“因家庭社会环境不良”而至于使“那个怀春的女子对吉士附耳轻轻细语”,叫他慢慢的来,则老头子之不答应已极了然,倘若男子抗了一只鹿来,那只好让她藏在绣房里独自啃了吃。喔,虽说是初民社会,这也未免不大雅观吧?

胡先生说,“《葛覃》诗是描写女工人放假急忙要归的情景。”我猜想这里胡先生是在讲笑话,不然恐怕这与“初民社会”有点不合。这首诗至迟是孔仲尼先生在世时发生的,照年月计算,当在距今二千四百几十年以前,那时恐未必有像南通州土王张四状元这样的实业家在山东纠集股本设立工厂,制造圆丝夏布。照胡先生用社会学说诗的方法,我们所能想到的只是这样一种情状:妇女都关在家里,于家事之暇,织些布匹,以备自用或是卖钱。她们都是在家里的,所以更无所归。她们是终年劳碌的,所以没有什么放假。胡先生只见汉口有些纱厂的女工的情形,却忘记这是二千年前的诗了。倘若那时也有女工,那么我也可以说太史坐了火车采风,孔子拿着红蓝铅笔删诗了。

“嘒彼小星”一诗,胡先生说“是妓女星夜求欢的描写”,引《老残游记》里山东有窑子送铺盖上店为证。我把《小星》二章读过好几遍,终于觉不出这是送铺盖上店,虽然也不能说这是一定描写什么的。有许多东西为我所不能完全明了的,只好阙疑。我想读诗也不定要篇篇咬实这是讲什么,譬如《古诗十九首》,我们读时何尝穿求,为何对于《诗经》特别不肯放松,这岂不是还中着传统之毒么?胡先生很明白的说,国风中多数可以说“是男女爱情中流出来的结晶”,这就很好了,其余有些诗意不妨由读者自己去领会,只要有一本很精确的《诗经》注释出世,给他们做帮助。“不求甚解”四字,在读文学作品有时倒还很适用的,因为甚解多不免是穿凿呵。

一人的专制与多数的专制等是一专制。守旧的固然是武断,过于求新者也容易流为别的武断。我愿引英国民间故事中“狐先生”(mr.fox)榜门的一行文句,以警世人:

“要大胆,要大胆,但是不可太大胆!”

(“狐先生”见哈忒阑著《英国童话集》第二十五页,引一八二一年malone编《莎士比亚集》卷七中所述当时故事。)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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