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四章《苦茶随笔》(31) - 民国大师周作人自编全集 - 周作人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五百二十四章《苦茶随笔》(31)

第五百二十四章《苦茶随笔》(31)关于十九篇

小引

有朋友在编日报副刊,叫我写文章。我愿意帮点小忙,可是写不出,只能品凑千把字聊以塞责。去年暑假前写了《论妒妇》等三篇,后来就收在《夜读抄》里边,仿佛还好一点,从十一月到现在陆续乱写,又有了十九篇,恐怕更是不成了,但是丢掉了也觉得可惜,所以仍旧编入随笔,因为大多数题作关于什么,就总称之曰“关于十九篇”。

关于这二字是一个新名词。所谓新名词者大抵最初起于日本,字是中国字而词非中国词,却去借了回去加以承认者也。这“关于”却又不然,此是根据外国语意而造成一个本国新词,并非直用其语,或者此属于新名词之乙类,凡虚字皆如此亦未可知。英国倍洛克(hilairebelloc)著文集云“关于一切”(oneverything)等等之外,闻又有名on者,似可译为关于,然则不佞殆不无冒牌之嫌疑,不过敝文尚有十九篇字样,想不至于真成了文抄公也。

(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记)

一关于宫刑

今日北平各报载中央社柏林十日路透电云,“据官方今日宣称,因犯有不正当之性行为而照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颁行之律处以宫刑者,共一百十一人,所有各犯均将在茅比特监狱医院中施用手术,约每人八分钟即可竣事,纯以科学方法行之,受刑者于施用手术后将由医士看护数月,在此期内将摄影以志其生理上之发展,并将灌音以察其喉音之变迁。”关于这条新闻恐怕有两点容易误解,想略加以说明。

一是所谓宫刑。报上虽然都用古雅的字写作宫刑,我想这大约只是castration罢,即除去内生殖器以防繁殖,在男子割去睾丸,更进步的方法则只要扎缚输精管便行,但无论如何总于性交无妨,这一点是与中国宫刑截然不同的,所以假如有人想招这些新式刑余之人去看守上房,那是要大失其望的了。关于现代阉割这问题,英国蔼理斯在《性的心理研究》卷六性与社会的关系中有所说明,第十二章论生殖之科学中云:

“古来医术都反对去干涉生殖器官。希腊医师宣誓时有一句云我不割,意思似即禁止阉割。到了近代却发生了大变化,在有病时阉割的手术常施用于男女两性,又曾有人主张,并且有时实行,施用同样手术,希望可以消除强烈的变态的性欲。近年来更有人主张用之于消极的善种工作上,以为比防孕或坠胎更是根本地有效。

赞成阉割的运动盖发生于美洲合众国,曾有种种实验,列入于法律中。最初有韩蒙德,伊佛志,利特斯顿等人主张,只用以惩罚犯人,特别是性的犯罪者。但是从这观点看去,这个办法似乎不甚完全,而且或者有点不合法。在好些事件上,阉割并不是一种惩罚,却是一种积极的利益。在别的些事件上,假如违反本人的意志而执行的,这会发生很有害的心理影响,使得本来已经精神变质或怔忡的人入于发疯,犯罪,以及一般的反社会的倾向,比以前更是危险。善种学的研究较为后起,其主张施用阉割更有健全的基础,因为阉割现在并不是执行一种野蛮的侮辱的刑罚,却是出于本人的承认,其目的只在使社会安全,免于无用的或有害的份子之增加而已。”

德国的办法似乎是用睾丸摘出手术,因为新闻上说明体格与声音要发生变化,假如只用扎缚便没有这些现象。又这在德国明明是用作一种惩罚,那么蔼理斯所说的那些流弊大约也就难免罢。

二是所谓不正当之性行为。这个名称很是笼统,但意思显然是指变态的性欲,并不包含法律外的普通男女关系在内,假如读者误解以为德国把犯奸的男子都下了蚕室,此固大足以快道学家之意,而回头一看亦甚危险,据王宠惠博士说,中国男子有百分之三十纳妾,依法理便均系犯奸,若照办一下,突然要增出六千万名的太监来,将如何得了乎。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二关于林琴南

整整的十年前,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中,我曾经写过这一篇小文,纪念林琴南之死:

“林琴南先生死了。五六年前,他卫道,卫古文,与《新青年》里的朋友大斗其法,后来他老先生气极了,做了一篇有名的小说《荆生》,大骂新文学家的毁弃伦常,于是这场战事告终,林先生的名誉也一时扫地了。林先生确是清室孝廉,那篇《蠡叟丛谈》也不免做的有点卑劣,但他在中国文学上的功绩是不可泯没的。胡适之先生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里说,《茶花女》的成绩遂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又说,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样大的成绩。别一方面,他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决不在任何人之下。一九〇一年所译《黑奴吁天录》例言之六云,是书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处处均得古文家义法,虽似说的可笑,但他的意思是想使学者因此勿遽贬西书谓其文境不如中国也,却是很可感的居心。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颇模仿过他的译文。他所译的百余种小说中当然玉石混淆,有许多是无价值的作品,但世界名著实也不少,达孚的《鲁滨孙漂流记》,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小仲马的《茶花女》,圣彼得的《离恨天》,都是英法的名作,此外欧文的《拊掌录》,斯威夫德的《海外轩渠录》,虽然译的不好,也是古今有名的原本,由林先生的介绍才入中国。文学革命以后,人人都有了骂林先生的权利,但没有人像他那样的尽力于介绍外国文学,译过几本世界的名著。中国现在连人力车夫都说英文,专门的英语家也是车载斗量,在社会上出尽风头,——但是,英国文学的杰作呢?除了林先生的几本古文译本以外可有些什么。……我们回想头脑陈旧,文笔古怪,又是不懂原文的林先生,在过去二十年中竟译出了好好丑丑这百余种小说,再回头一看我们趾高气扬而懒惰的青年,真正惭愧煞人。林先生不懂什么文学和主义,只是他这种忠于他的工作的精神,终是我们的师,这个我不惜承认,虽然有时也有爱真理过于爱我们的师的时候。”

现在整整的十年过去了,死者真是墓木已拱了,文坛上忽然又记念起林琴南来,这是颇有意思的事情。我想这可以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节取,说他的介绍外国文学的工作是可贵的,如上边所说那样。但这个说法实在乃是指桑骂槐,称赞老头子那么样用功即是指斥小伙子的懒惰。在十年前的确可以这样说,近来却是情形不同了,大家只愁译了书没处出版,我就知道有些人藏着二三十万字的译稿送不出去,因为书店忙于出教科书了,一面又听说青年们不要看文艺书了,也不能销。照此刻情形看来,表彰林琴南的翻译的功劳,用以激励后进,实在是可以不必。其二是全取,便是说他一切都是好的,卫道,卫古文,以至想凭藉武力来剪除思想文艺上的异端。无论是在什么时代,这种办法总不见得可以称赞吧,特别是在智识阶级的绅士淑女看去。然而——如何?

我在《人间世》第十四十六这两期上看见了两篇讲林琴南的文章,都在“今人志”中,都是称赞不绝口的。十六期的一篇盛称其古文,讲翻译小说则云,“所译者与原文有出入,而原文实无其精彩。”这与十四期所说,“与原文虽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正是同样的绝妙的妙语。那一位懂英文的人有点闲空,请就近拿一本欧文的thesketchbook与林译《拊掌录》对照一两篇看,其与原文有出入处怎样地能传出原文的精神或比原文怎样地更有精彩,告诉我们,也好增加点见识。十四期中赞美林琴南的古文好与忠于清室以外,还很推崇他维持中国旧文化的苦心。

这一段话我细细地看了两遍,终于不很明白。我想即使那些真足以代表中国的旧文化,林琴南所想维持者也决不是这个,他实在只拥护三纲而已,看致蔡鹤卿书可知。《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可惜没有单行,崇拜林琴南者总非拜读这名著一遍不可,如拜读了仍是崇拜,这乃是死心塌地的林派,我们便承认是隔教,不再多话,看见只好作揖而已。

(二十三年十二月)

三关于读圣书

前两天买到蔼理斯的几本新刊书,计论文集初二集,又一册名“我的告白”(myconfessional1934),内共小文七十一篇,大抵答覆人家的问,谈论现时的诸问题。其第四十八篇题云“圣书之再发见”,其中有两节云:

“现代教育上有许多看了叫人生气的事情。这样的一件事特别使我愤怒。这就是那普遍的习惯,将最崇高的人类想像的大作引到教室里去,叫不识不知的孩儿们去摸弄。不大有人想要把沙士比亚,玛罗和弥耳敦拉到启蒙书堆里去,让小孩们看了厌恶,(还有教师们自己,他们常常同样地欠缺知识,)因为小孩们还不能懂得这里边所表现的,所净化成不朽的美的形色的,各种赤裸的狂喜和苦闷。

圣书这物事,在确实懂得的人看来,正也是这种神圣的艺术品之一,然而现在却也就正是这圣书,硬拿去塞在小孩的手里,而这些小孩们却还不如在别处能够更多得精神的滋养,这如不在安徒生的童话里,也总当在那种博物书里,如式外尼兹所著的《婴孩怎么产生》。

那些违反了许多教育名师的判断,强要命令小孩们读经,好叫他们对于这伟大文学及其所能给的好处终身厌恶的,那些高等官吏在什么地方可以找着,我可不知道。但是,在那些人被很慈悲地都关到精神病院里去之先,这世间是不大会再发见那圣书的了。”

读了这几节,我觉得最有兴趣的是蔼理斯的称扬式外尼兹(karldeschweinitz)的那本小书。《婴孩怎么产生》(howababyisborn)是一本九十五页的小册子,本文七章,却只实占三十四页,此外有图十九面,伦敦市教育局前总视学侵明士博士的序一篇。我因了他的这篇序,再去找侵明士(c.w.kimmins)博士的书,结果只买到一种,书名“儿童对于人生的态度”,一九二六年出版,是从小孩所写的故事论文里来研究儿童心理的,此外有《儿童的梦》一种可惜绝版了买不到。再说《婴孩怎么产生》,看题目也就可以知道这是性教育的书,给儿童讲生产与性的故事的。的确如序文所说,“这婴孩怎么产生的故事是组织成一个非常有趣味的叙述,讲那些植物,鱼,鸟,野生和家养的各种物的生殖情形。这博物学的空气,儿童很喜欢的,造成一种愉快的背景,能够除去那种在单独讲述某项生殖事情时所常感到的困难。”然而想翻译成汉文,却又实在不容易。夏斧心先生写过一本《我们的来历》,在儿童书局出版,曾给我一册,即是此书译本,但可惜没有插画,这减少好些原来的价值,又文句亦多少不同,查我所有的是一九三一年本,而夏君书却是民国十九年出版,或系根据别一未改订单行本亦未可知。夏君的译本不知行销如何?想起英国儿童还不免读经之厄,中国更何足怪,性教育的书岂能敌得《孝经》乎,虽然二者并不是没关系的,想起来可发一大噱也。

蔼理斯关于读经的话也很有意味,可供中国的参证,但此亦只以无精神病者为限耳。兹不具论。

(二十三年十二月)

四关于分娩

从外国书店里买来一本书,名叫“分娩的故事”(thestoryofchildbirth),是芬特莱博士所著,一九三三年出版。芬特莱是女科产科专门家,这书当然是关于医学的,可是也可以说是关于历史的,因为里边满是文化史人类学的资料。只可惜是美国出版,定价要三块多金洋,虽然有二百二十多幅插画,印刷纸张都不大好,令人看了不满意,正如买到哈葛德博士的《

子瘸子和瞎子》的时候一样。但是,十四章的本文却总能给我们好些知识与智慧。我在第四章里看见一点关于中国的话,这是在邵武行医的一位教士却特博士所说,其中云:

“却特博士说他曾见过许多婴孩都患破伤风而死,他推测这是由于用烂泥罨盖婴孩的脐带的习惯。”

我不禁小小的出一惊。因为在两天前才在定县,听见友人说过同样的话,云乡人以烂泥罨盖初生儿的肚脐,容易得破伤风,本地人称之曰四六风,谓不出四日或六日即死也。邵武与定县地隔四省,相去总有数千里之遥,乃有如此类似的事,这真可见中国之广大了。又听保健院的院长说,定县村中遇有生产,多由老年妇女帮忙收拾,事后也无报酬,至今没有职业的产婆,即欲养成亦不容易,因此只能招集这些妇女略加训练,教以极简单的消毒方法而已。我想中国有了四千年的文明,有些地方诚然要比别的民族高一点了,如芬特莱书中插画所载那种助产方法,用索子络胳膊下挂产妇于树下而群揉其腹,或四壮夫执被单之角兜产妇而力簸扬之等等,总是没有了,但是照上面所说的看来,衣食住医的发达实在稍欠平均了。据院长又说,定县共有二百另几村,现在统计一切医生,连巫祝由大小方脉在内,凡自称治病者都算作医生,人数也还不够分配。这更不禁使我惊讶,医道在乡村之“不景气”何至于此极也?听说上海有名国医出门有白俄拳师保镖,北平有名西医(也是中国人)出诊一次二十四元,与乡下情形相比,这又可见中国之另一种的广大了。我们多事的人,吃自家的忙饭,管人家的闲事,有时候想起这种事情来,真觉得前后茫茫,没有法子,而平教会与保健院的努力却大可佩服,殊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概焉。哈葛德博士慨叹美国产妇死亡率之高,云义大利日本才千之二,美国则千之六,计数即每年死亡一万六千人,以为由于助产未周到之故。中国不知当如何?好在没有人知道。中国到底有多少丁口,这恐怕须得问海关邮局,至于生死统计有否是一问题,实在与否又是一问题也。或者这些缺点都由于帝国主义乎?《中学生》杂志记者曰:西洋人说抽雅片是我们的一大坏处,其实,提到所谓洋烟这毒物,我们还不能不抱恨着最初为要强运雅片来我国而打开我们门户的英帝国主义者呢。善哉,其言虽然大有阿q的精神,但以辩解民族的缺点则再也好不过,我们亦何苦而不利用一下乎。或曰,辜鸿铭今又时髦矣,其言曰,中国文明就在这污糟里,此亦可作别一辩解也。

(二十三年十二月)

五关于捉同性恋爱

近日报载柏林十七日合众电,云国社党近来大捉其同性恋爱者,为冲锋队所捕者当有数百人。这一件小事给我的假定加上一层证明,所以我看了不禁微笑。

我曾假定欧洲法西斯蒂的会考榜,名次如下:正取二名,一,墨索利尼,二,凯末尔。备取一名,希特拉。备取或者应称副榜,正如中国的半边举人,下次乡试还得考过。至于定名次的理由很是充足,墨索利尼所以考取第一者,因为他的政治是上了轨道的,这只看报上不大看见他的什么消息可以证明。凯末尔也差不多,从前还能毅然排除旧礼教,令妇女除去面幕,很可佩服,不过这法西斯蒂是义大利的国产,所以这榜首不能不让给墨首相了。

希特拉的分数之所以不好盖有好几个原因。字政治似乎老是不安宁,奇闻怪事层出不穷,好像病人不能安眠,时时发作拘挛似的,总非健康平复之象。其第一件是烧性书。以性学之科学的研究为有害于世道人心,一奇也。以为性欲由于书物的外诱而不根于本能的发动,二奇也。以为烧书可以制性欲的泛滥,三奇也。有此三奇,远可并驾秦之始皇,近亦可齐驱中古之罗马法王矣。第二件是驱逐犹太人。据说这是由于要保存纯粹日耳曼民族血统。纯粹的血统,这恐怕是一个幻想,虽然也自然可以说是理想,正如想望伊甸乐园生活的理想。犹太人在欧洲或者有讨人厌的地方吧,我们不能知道,如要驱逐他们而以纯粹民族的口实,还不失为一种霸术,现在若以此为政纲,此不但蹈袭威廉二世张百伦辈的传统,亦是宗教的梦想家言也。第三件是冲锋队清党。此中详情非我们外人所知,但有内乱总不是一国一党安定之兆,只看义大利土耳其之不闹问题,便可知国社党的有毛病了。第四件就是这捉拿同性恋爱。说到这里不免要学唱经堂的批才子书,先叫一声好,且说世事纷拿,却有章法,恰如一篇妙文。德国学问甲天下,性学也以“侯施斐尔”教授为山斗,后来忽然一阵狂风骤雨把这学术机关毁掉,书籍烧掉,再向别方面闹过一通之后,回过来捉拿同性恋爱,此真是文章上所谓草蛇灰线法也。夫同性恋爱为何物,性学中言之最详,总之此是属于医生的范围,而非军警之事。昔者疯人发狂,愚民以为有神附体,谵语则神示意,杀人放火则神示罚也,敬畏礼拜之。中古教士乃以为有鬼附体,鞭打禁锢之,不用柴火烧出魔鬼以救其灵魂者亦幸耳。到了现代才知道是神经病,把他当作病人而治疗之。此三阶段很有意义,今之捕同性恋爱盖是中古的一段,但不知中古对于此种花煞附体的犯人如何处置,现在又如何发落,惜电文简略无从知悉耳。欧战以后德国大约被逼得很厉害,有点儿逼疯了的样子,第一须得放宽一点,或者可以舒缓过来,发作自然减少,虽然新闻资料也少了,但是旁人看了也觉得心安。不过中国又何尝有批评德国的资格,我们说这些闲话岂非不自量乎。

(二十三年十二月)

六关于“王顾左右”

听说郑西谛先生在北大讲演,预言今后中国文坛的倾向,其二是流入颓废,写“王顾左右”之文字。我听了觉得很有趣,却也很有点儿不懂,所以不免来讨论一番。

第一我不明白这颓废是什么意思。据朋友们说,文学上的什么颓废派是起于法兰西,时在一八八五年,而被称为该派的首领乃是诗人玛拉美(mallarme)。整整五十年之后,中国也有这派运动发生之可能么?假如说是的,那么中国的玛拉美所写的王顾左右又是什么呢。

这就渡到第二个问题上来了。“王顾左右”,这很有趣的,可是实在不大好懂。查原语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七个字,照字面讲去可以有三种不同的说法。

甲,老王看看左派,又看看右派,把他们大谈而特谈。这是很积极的,当然不能说是不好吧?

乙,老王顾虑左派,又顾虑右派,就去谈别的不相干的事。此虽消极,亦只是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一派,既异于西洋的狄卡耽,与中国的醇酒妇人亦仍不相近也。

丙,梁惠王觉得孟子的话不中听,回过头去看别的地方把话岔开了。这是正解,但是在这里似乎不适用,因为这种态度的文章我不晓得是怎么写法,除非这真是我所提倡的文不对题的文章。即使如此也非颓废,盖玛拉美不如是,信陵君亦不如是耳。

我想这里颓废一语当有误,非出记者即由手民,殆非原本,至于王顾左右的意思,本义固非,甲乙二义望文生训,恐亦非也。推测郑先生之意或者是譬喻讽刺的写法吧?这在言论没有自由的时代是很普通的,帝俄时代作家西乞特林(saltykov-schedrin)所谓奴隶的言语者即是。前清末年我买到英文各国幽默丛书中俄国的一册,斯谛普虐克(stepniak)序文中曾说起过,但是所收西乞特林有名的寓言却只兔子与鹰这两篇,当时甚以为憾。一九三一年英国凤皇丛书中始有单行本出现,原本二十八篇,现在只译出二十有二,却已是希有可贵了。在金磅顶贵的时候我买得了一册,先看译者说明当时社会背景的序文,后看著者的文章,真是毛发皆竖,冷汗出于额角,觉得他正是在骂咱们也。我最怕他那一篇《理想家的鲫鱼》,——鲫鱼先生天天在说光明就会到来,说只要鱼类联合起来,结果是被梭鱼喝酒似的喝下肚去。这与爱罗先珂的土拨鼠很是不同了,因为爱罗先珂自己是理想家,土拨鼠就是他自己。西乞特林是悲观的,但他的悲观与爱罗先珂的乐观都很诚实的,这是他们国民的一种长处。中国似乎该出西乞特林了吧?郑先生的预言似乎该是:

“二,流入悲观,写譬喻讽刺之文字,如西乞特林所提倡者。”但是,这预言会中么?应该与可能完全是两件事。据我想,中国将来的文学恐怕还是那一套端午道士送符的把戏吧?应时应节的画些驱邪降福的符咒,檀家看了也高兴,道士也可得点钱米,这是最好不过的生意经。不过我这里说的也是不负责任的预言,将来这种生意发达不发达,道士有没有,都要看将来才知道也。

(二十四年一月)

七蔼理斯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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