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困兽犹斗
第130章困兽犹斗
钟濯进了翟昌和的门以后,是一路闯到翟、宋二人会见的后院凉亭之前的,迎客的家仆拦他不住,随着他的步子一路退一路劝:“钟公子,钟大人,我家老爷请您前厅稍坐,他即刻便来。”
钟濯初起还皮笑肉不笑地客套:“不必麻烦,我道个谢便走。”到最后入得一道院门,一眼看到那凉亭前密密匝匝围着十来个壮汉,宋谊一个人单枪匹马地与一个中年男子对坐亭中,顿时气血一阵上涌,手按住腰间佩剑,将拦在他跟前的家仆冷眼一看,“滚开。”
也得亏他这两日好生休养,这一句滚说得气势十足,那家仆听得一愣,竟是瑟缩地当真不敢拦了,便眼看这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一路步履如飞,快步走到那边凉亭之下,仿佛一滴落入滚油的水,顷刻便将那头的情势搅乱了。
“是——钟大人?”
翟昌和看见远远过来的人影,朝手下使了个眼色——此人显然来者不善,但一个宋谊就够他应付了
钟濯被两个强仆叉手拦住,亭中宋谊和翟昌和双双站起身来,都皱着眉,都面色复杂。
一个说:“钟大人有何贵干?”
一个说:“钟兄来做什么?”
看起来都不太欢迎他,都巴不得他快走。
钟濯并不理会,隔着一段距离先将宋谊上下打量一遍,见他尚且全须全尾地站在那里,心头的火气才浇灭了一些。便后退一步,看了看拦在他身前的两个家仆,朝翟昌和道:“这便是翟老爷的待客之道?”
待客之道,为客之道,纠缠起来没完没了。翟昌和并不记得自己同这白马县知县有何过节,此时更没心思同这人打口头官司,直接问道:“钟大人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翟老爷日前在河上救了本县河督,本官今日特来当面致谢的。”钟濯边说,眼光边扫过亭内桌案上的酒菜,又假惺惺地道歉,“不想翟老爷今日有客,是否扰了两位雅兴?”
是个人,但凡长了双眼睛,都知道他冠冕堂皇说的都是瞎话了。真心道谢的人哪里会这样?
虽不知他今夜为何来此,但宋谊看着他被两个壮汉拦在外头,眉心不由便蹙得更紧——翟昌和已被他逼得气急败坏,钟濯这时看起来也不大好惹,若是两人一时擦枪走火……
便抢在翟昌和之前开口解围道:“钟兄确是有心。某与翟兄所谈亦不过闲杂琐事,没什么扰不扰的。”又对翟昌和闲散一笑,闲扯一句,“沉章兄今春凭一副‘醉酒帖’名动京城,不知翟兄可曾听说?”
但翟昌和此时看着宋谊闲适的神情,心里却是恨极——此人从前与他共谈风月,亦是这样一副神情,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一切不过逢场作戏。若非是那日察觉端倪,还不知要被他骗到几时!
钟濯看见那翟昌和怒火中烧,心知谢小六所说不假,宋谊今夜当真是来与虎谋皮,眉毛尖不由一抽,趁面前两人不备,冲破阻拦,三两步到得亭中,双手一拱,扬眉朗声道:“翟老爷既与我县中工学定了约,日后亦免不了还要常常来往。”说着往前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宋谊拦在身后,又道,“是故今日道谢以外,亦是想请阁下日后多多照顾县中事业。”
宋谊被钟濯挡在身后,一时微有怔忪,低头注意到钟濯腰间佩剑,心里亦是微微一惊——自与他重逢以来,从未见他带过剑。
那厢翟昌和从宋谊身上收回视线,看着眼前这个来势汹汹、自说自话年轻人,这人虽是有礼的笑着,但姿态却如被触怒的兽类,眼里全是不加掩饰的防备和警觉。
翟昌和神情莫测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勉强一笑:“原来如此。”他回到桌边请两人入座,命人再取酒杯来,举杯佯作客气,“今夜两位大人来访,令我家中蓬荜生辉。”
钟濯举起酒杯,隔空敬了敬,却没有喝的意思。钟濯察觉到宋谊在意的视线,转目与他对视一眼,而后微微笑着一摇首,这细微的动作含义丰富却也简单:“无妨。莫怕。我晓得。”
宋谊却仍然蹙着眉。钟濯的到来在他意料之外,却也并非不可控,他心思飞转,将眼前情势详加考虑之后,心中便有了取舍——行刺罪这个实打实的罪名,即便他暗示翟昌和可以推卸给手下,手里没有确凿的证据,翟昌和也是肯定不会承认的。他今夜只是来诈供,只要翟昌和的反应能验证他的猜测便已足够。
此时的宋谊并不知道,沈致和卞则秋得到谢小六的口供以后,已经召集漕司的衙役和从京东路调来的一队精兵,从热闹非凡的新广县通衢夜市上列队而过,正往码头里坊的翟昌和家中而来。
这边钟濯推了翟昌和的敬酒:“多谢翟兄美意,本官不胜酒力,便不陪饮了。”边说边笑着扫视了一眼亭下诸人,又道,“不过二位此前在谈什么趣事?为何聚集这些壮汉在此?莫非是要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来助兴么?”
宋谊道:“沉章兄高趣。翟兄家中奇人异士甚多,家仆中有善歌者怕也不足为奇。不过翟兄召集家仆,本意却并非为此。”
宋谊看了一眼翟昌和,听他并未开口制止,便继续对钟濯道:“其实我今日前来,是要同翟兄讨一个人回去交差。昨日夜里发生行刺之事,依那刺客口供,雇佣他行刺之人应当便是翟兄府中家仆。”
这与谢小六说的一样,只是钟濯心里奇怪:既然如此,直接带人来捉拿即可,何必自己深夜单独前来?
宋谊似看透他心中疑惑,继续道:“沉章兄有所不知,自来新广县,我便与翟兄情同莫逆。刺杀朝臣乃是重罪,若直接带人来拿,恐怕会牵连到翟兄。”
翟昌和被宋谊装腔作势的话气笑了,连表面的平静也不屑维持,脱口反驳:“我恐怕宋大人却是血口喷人,我府上家仆都已汇集再此。不如请宋大人明示,你所说凶手究竟是哪一个?”
宋谊并未朝亭下众人看一眼,轻轻一挑眉:“第二排左首第一个。”
翟昌和往外扫一眼,“啪”地搁下酒杯,冷笑道:“宋大人分明是胡说——!”然而气急败坏的半句话说完,倏地对上宋谊洞若观火的眼神,后半句却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宋谊问道:“翟兄何出此言?是云溥指认有误么?”
钟濯在旁听了这来回的交锋,心思飞转,立刻回过味来了——昨夜事发,宋谊今日便来拿人,之所以私下过来,恐怕是因为除了推测之外,手里没有半点证据。便是此刻指认,恐怕也是他随口胡诌的。换而言之,宋谊今夜是来诈供的。
但显然铤而走险的这步棋成功了,翟昌和的反应证实了猜测,果然如那谢小六所言,昨夜的刺客是翟昌和派出去的。
只是,太凶险了。
钟濯蹙起眉,手下意识按上了剑柄。
钟濯观察着商人的神色:“翟兄何须如此?是与不是,带去一问便知。”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翟昌和突然喝道。
他厉声讥讽:“宋谊。云溥。宋大人!你我相交一场,果然一点情分也没有!你今日来,口口声声为我留了余地,然而威胁、诱劝、欺诈,连番上阵,只为将我骗入圈套之中!真当我痴傻愚钝,看不出你的把戏么!”
宋谊面色亦是一冷:“多说无益。究竟我是设计诱骗,还是好意相劝,想必翟兄心里有数。”他站起身来,潦草拱手,“既然劝说无果,云溥也没有强求的道理。今日多有打扰了。”
钟濯见宋谊终于要走,心里松了口气,便也起身道:“看来今日来得不是时候,本官也先行告辞。”
“恕不远送!”翟昌和拂袖转身,头也不回。
但宋、钟二人刚走下亭子,一个家仆却突然匆匆从后院门处跑过来,钟濯见那家仆神色惊慌,头皮微一炸,上前拉了宋谊的手腕便疾步离开,后头传来翟昌和突如其来的“拦下他们!”时也全做听不见,只对宋谊低声道:“恐怕生变,先走为上。”
宋谊见他神色焦急,才似回过神来:“你这次来是为我……”
“当然是你。还能有谁?”钟濯头也不回,“若不是你,我同这姓翟的八竿子打得着么?”
钟濯语气不善,话里还依稀有点年少草莽的意味,宋谊听得略一怔,而后居然笑了。
钟濯瞥见他还笑,心里也是有点气,抓着他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边回头去看,见有两三个奴役追到近处,便飞起一脚将人扫落到水池中。
院墙回廊之外有隐隐的人声和熊熊的火光,宋谊疑惑一瞬,便听钟濯扬眉喜道:“卞大人到了!”
宋谊这才忽然明白眼前这一片混乱的缘由。原来是困兽犹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