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唱双簧
第106章唱双簧
钟濯虽不知七品大理评事为何这么大威风,但他满心只有不知生死的沈驯,此时听见徐翰战战兢兢地发问,正想借机将自己想说的说了,但行礼的手刚要放下,却被宋谊突然攥住了手腕往回一带。
钟濯始料未及,加上脚下本就发虚,这么突然一拉,不由往他怀里踉跄地冲了一步。
人人汗流浃背的大夏天里,这人怀里却有着一股气人心脾的冷香。钟濯一嗅到这气味,忽然想到这三日间连篇的昏沉乱梦,都是被这气味安抚下来,心里便有了一种难言的安定。
但此时在别人家县衙里,众目睽睽。
钟濯略稳住身形后,惊疑地擡头看了他一眼。
宋谊唇角冷峭,眸中似有沉沉暗流,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钟濯有些莫名其妙,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二人此时挨得太近,已是叫人看了浮想联翩的程度,钟濯退开一步,站得离他远了一些,另一手擡起来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覆在他筋骨分明的手上,乍看是一副老友重逢的亲热姿态,口中却低而快地问了一句:“怎么了?”
但宋谊却沉默着,一个字也没有说,只腕上的手仍然抓得极用力,带着分筋错骨的力道,钟濯蹙眉吃痛的同时分神惊讶了一下:斯文弱质的美人儿力气怎么这样大?
徐翰在旁边见了这一幕显见也是很惊讶:“两位认得?”
钟濯不知宋谊缘何如此,但众目睽睽,二人官位虽低,脸面却不能不顾,便干笑着对宋谊说了些“久别重逢”、“承蒙相救”的客套话。
然后边不动声色地去掰他的手指,边又对徐翰说道:“在下与宋大人既是同年,又是好友,在京中时交谊颇厚。只宋兄官授大理评事,在下则出知白马县,算来已有数月未见。如今在此地与旧友久别重逢,的确喜不自胜。”
钟濯话落,便听宋谊那边轻轻笑了一声,笑声幽幽泛着点冷。钟濯心里莫名一悸,随即腕上忽然一松,一直攥着他的那只手便松了开去。
再看时,见宋谊朝徐翰施施然拱手,已是一贯谈笑自如的那个宋云溥了。
宋谊对徐翰淡淡笑道:“钟兄说得正是。他乡遇故知,喜不自胜,略有失态,徐大人请勿见笑。”
钟濯将手背到身后,轻轻揉了揉酸疼的手腕,看着宋谊重归云淡风轻的神色,心里忽然生出些怅然若失——方才的片刻之间,分明有强烈而鲜明的情绪潜伏在宋谊眼里,那样的情绪,也许泄了闸,便是疾风骤雨和山呼海啸,却最终因为不合时宜,被宋谊轻描淡写掩过,也被他错过去了。
徐翰看着宋谊进门后一径只盯着这病弱的年轻人,虽觉得这情状说不出的古怪,却不愿掺和这闲事,只为宋瘟神今日的矛头不在他身上而暗喜,边道:“宋大人请里边说话罢。”
三人一同往议事厅内走,宋谊问道:“不知钟兄今日来所为何事?”
钟濯连忙将落水的事前后说了,又恳切道:“此人名为沈驯,正是宋兄先前同我推荐的河工沈玉山之子。此人通算学,晓地理,更是世所罕见的能工巧匠。在下有意在任期内改善县内水患,亦倚赖于此人。自我二人落水后已过四日,他仍旧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心中焦灼难安,不敢再等,这才厚颜前来求助于徐大人。”
徐知县见钟濯与宋谊交好,此时一改先前的傲慢,找补道:“方才与钟大人有些误会。其实并非是本官不愿帮忙,实在是衙门内衙役日日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宋谊听罢,轻笑了一声,然后问道:“是么。那大人可知在下此番因何而来么?”
宋谊今日神色淡淡含笑,语气从容不迫,比昨日的咄咄逼人不知好上多少,然而眉眼间冰冰冷冷的,却叫徐翰更为心慌。
徐翰问道:“宋大人所为何事?”
宋谊道:“本官上午去巡查了县内各处谷仓,青天白日,县内衙役聚众关扑取乐。新广县谷仓账目合不上,徐大人治下不严都且不论了——在下想问问,大人说的‘不可开交’原来是这么个忙法么?”
卞则秋这趟出来皇帝另授的御史头衔当真好用,宋谊这个大理评事本身虽无监察之权,还是个七品小官,但因顶头上司担着台谏之职,又不吝辞色地弹劾过四个官员了,连带着他的腰板也硬了不少。
徐翰听了,惊怒道:“是何处的衙役!竟敢如此?”
宋谊擡眸:“大人律下不严,自己县内之事,竟来问谁?”
他语气平淡,话语中的威严却恍若平地惊雷般。别说徐翰是当事人,就连钟濯这个局外人在旁边也有些噤若寒蝉——一时又想道,宋云溥虽然对他一贯温温柔柔的,但果然也不是个等闲角色啊,不好惹不好惹。
徐翰流了一脑门子汗,惶恐不安地解释道:“本县中确有几个衙役阳奉阴违,极难管教。要说治下不严,本官历来每旬便要训导一次,只是县衙中人员众多,难以面面俱到。今日宋大人恰巧碰见,不辞辛劳特来告知,本官感激不尽。”
钟濯听得微一怔,心想这徐知县也是个狡猾的,话里话外不动声色地就偷换了宋谊的立场。
谁知宋谊听罢,话锋也顺势一转:“……如此说来,倒是情有可原。”
钟濯还有些愣,却见宋谊给他递了个眼色,顿时会意,便忙笑着接口道:“正是如此。宋兄在京中任职有所不知,钟某对徐大人所言却颇有体会。身为一县之长,县中各类事务都要操劳过问,顾此失彼也是有的。衙门中人员繁杂,各怀心思,此类小事的确偶尔关照不到。”
听钟濯这般诚恳地给他找托词、铺台阶,徐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钟濯也回以微微一笑。
县衙中气氛顿时和乐融融。
“钟兄此话在理。”两人跟唱双簧似的,宋谊又接过来话头,把台阶给徐知县铺实了,“不过县衙中既然政务繁忙,调不出人手,钟兄若当真着急,去向漕司请几位兵卒,转运使大人想必也不会推辞。”
徐翰忙阻拦道:“不,不必再去叨扰漕司的大人。钟大人与我同为知县,如今既然有难处,本官理应帮忙。”
徐翰说着就立刻叫来了四个衙役在堂下听命。
钟濯感激地朝宋谊点了点头,宋谊与他对视一眼,却淡淡别开眼去。
钟濯上前将沈驯的一些特征信息交代给了几个衙役,徐翰便命令衙役们立刻分头下去找。
宋谊见事已毕,起身道:“那么在下就先告辞了。”
徐翰忙道:“宋大人今日为这点事还特意来县衙一趟,委实辛苦,此类小事本官自会妥帖处理,就请不必再叨扰卞大人。”
宋谊知道他的意思,便微微一笑:“徐大人放心。”
说罢看向一旁的钟濯:“钟兄随我一道走么?”
钟濯拱手道:“我在这里等消息。宋兄请先行罢。”
宋谊沉默了一瞬,道:“其实是同钟兄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又对徐翰道:“徐大人,若找人有了消息,可否劳烦送到驿馆?”
徐翰连声答应。
钟濯正有些发愁自己身体是不是吃得消,听宋谊这样安排,自然觉得甚好,便跟着他往外走去。
待二人出了县衙,钟濯在旁看着他去树下解马,将那秀挺似竹的背影望了片刻,钟濯前趋几步,而后郑重地朝他拱手行了一个大礼。
宋谊解了缰绳,回身见他拜在跟前,因底盘不稳,力气不足,虽是尽力躬身拱手,整个人却细微地发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