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异曲不同工
第99章异曲不同工
庆宁三年六月,沈驯抱病卧床的半月间,自五月擒匪一事过后,白马县县衙中又发生了一桩大事。
此事牵涉包括县丞吴多广及前任知县在内的官吏共计六名,筛出粮仓充亏的麦壳一千余石,所涉贿赂款高达一万六千余贯,案件证人共计五十三人,从六月初七到初九连审三天,最后一日有滑州知州高永昌直接到堂听审,对于定罪的衙内官吏,当堂重刑罚下。
此案因涉案人员众多,钱粮数额巨大,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且所涉县中富户唐逸春乃是当朝十三王爷的亲舅舅,唐逸春告状告到他亲外甥那里,直接惊动了京兆府以及大殿明堂上的那位君主。
六月十三,京中诏令传来,召白马县知县钟濯到京述职,将此案后续事宜移交刑部。
诏令传到的时候,县衙中因撤了工房和户房的几个吏员,人手不够是一方面,人人自危是另一方面,因此案件审完后的几天内,县衙内余留的吏员大都不知如何自处,甚至有吏员自行请辞的,钟濯看衙内人心浮动,正将衙内众人聚集在退思堂中进行安抚,诏令就是这时候到的——刚刚被他安抚下来的吏员们听了诏令内容,一个个又都脚底发软,站也站不稳了。
有些老吏给官府做了一辈子事,也没见过这种上任短短仨月,就办下两桩大案叫去述职的小知县,一心里的鼓一时咚咚咚地敲个不停,生怕一步行差踏错,就成了这知县光辉政绩里的垫脚石。
但这道诏令在钟濯看来实属寻常。
因为被他翻了老底的那个前任刘知县如今在青州任通判,还有此刻押在狱中的唐逸春,都不是他这个小知县动得了的人,这桩案子细究起来,已在他职权以外。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趁着前些天高永昌在州内巡查至白马县时,兴师动众地开堂审理此案,目的之一便是祸水东引,以期日后刘通判的朝中亲信或是那个十三王爷与他计较起此事时,他还能拿高永昌做个挡箭牌。
因此京中来的这道诏令,其实是帮他解了燃眉之急——钟濯本意并不想大动干戈,整肃官僚风气自然是好事,但这给县中百姓带来的切实好处却很有限。况且钟濯所查的贪污受贿只是表面,被这些银钱掩盖起来的,底下又有多少丑恶之事,真要掀个底朝天,他这半年内就不用做别的事了。钟濯算到了唐逸春会告状告到天子脚下,而他正好借此将这个烫手山芋甩手他人。
出于这些缘由,京兆府来的这道述职诏令,钟濯领得十分心甘情愿。
但钟濯受了诏,回身却见身后一班吏员们个个忐忑不安,一时有些哭笑不得——退一步讲,即便是要胆战心惊,实在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人只看见县衙中众多同僚成了阶下囚,却看不到这道诏令背后的推手是谁,看不到那个唐逸春的亲外甥,当朝十三王爷,已经叫钟濯得罪了个透。
这道滚烫的诏令拿在手里,该胆战心惊的人,是钟濯才对。
在他兴狱之前,嵇朔听说他明察暗访查到了唐逸春头上,还特地跑到县衙里来提醒他:“滑州虽则穷困,穷困的却只是平头百姓。此地近京,县中豪强富户多与朝廷命官或皇亲贵胄有所勾连,大人要动他们,还须三思。”
钟濯听罢,将沈驯落水的原委一说:“吴、唐二人当年为唐家田产取水便利而擅改河道,仅仅因沈维长手里握着证据,便要害他姓命,如此歹毒之人,本官不能容。”
“但……”
却被钟濯打断,钟濯领情笑道:“嵇公子说的本官已知道了,但做官还有不得罪人的么?不是得罪这个,便是得罪那个。为官虽多掣肘,但挑哪遵菩萨来得罪,这种自由,本官还是有的罢?”
嵇朔听得一怔,擡眼却见钟濯眸中明朗坚定,便知道他说的钟濯早已考虑过并做好取舍了。
关心则乱。
他跑这一趟是多此一举了。
嵇朔摇头一笑,而后起身拱手感慨道:“钟大人嫉恶如仇,在下敬佩。”
钟濯解嘲道:“哪里是什么嫉恶如仇?本官此举,全是出于私心。”
他的私心就是沈驯。
钟濯心里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的道理,若他当真嫉恶如仇,就不会放任吴多广此人在他跟前晃悠这么久;如果吴多广动的人不是沈驯,也不会叫钟濯这般大动肝火。只是吴多广这次手伸得太长,甚至阻碍了钟濯一心想做的事,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他不客气了。
嵇朔听了钟濯的解释,默然片刻,而后恢复了平日里油嘴滑舌的模样,笑道:“钟大人这般,原来全是护短。沈呆子此番是得了大便宜了。”
钟濯这边护短护得兴师动众,动身往京中述职时,白马县的风波已经随着黄河上的渡船传到濮州的胡京码头了。
濮州新广县北靠黄河,东依汴河,水路发达、商旅繁华,物华天宝,素有小江南的美名。而胡京码头便在新广县中,是汴河近黄河段要津,来自齐鲁的漕粮百货在此清点中转,经由汴河运入京中。
卞则秋听说隔壁滑州那个不安分的小知县闹出来的事情时,正与沈致在新广县临河的酒楼里与濮州知州史昶作无聊的应酬,宋谊在旁忝陪末座。
史昶在席上口沫横飞,刚说到钟濯进京述职的部分,忽听得旁边“叮”的一声脆响,却是那个年轻的大理评事听得入神,筷间夹的一粒花生米不慎落下,掉在菜碟边缘。
卞则秋听完道:“本官与那知县有过一面之缘。此君与宋大人同为今科进士,今科果然人才辈出。”
史昶作色道:“听说光是那县衙里的小小官吏,就贪污赃款万余。朝廷国用不足,底下却有一班蠹虫搜刮民脂民膏,实在令人痛心。”
卞则秋瞅了这濮州知州一眼,不阴不阳道:“白马县前任知县贪墨怕也不少,本官这趟来查的那位转运使大人不也如此么?上行下效罢了。”
史昶笑道:“正因如此,才要卞大人这般见微知著、明辨是非的台谏为天子耳目,纠弹官邪,以防官吏专擅,欺上瞒下啊。”史昶说着举杯向卞则秋敬酒。
卞则秋不喜饮酒,看着这位尖嘴猴腮的濮州知州,心里只觉得不适。在濮州的这些时日他明白一个道理,马屁要拍得好听好看,亦是一桩极大的本事。比如宋家两叔侄,就能将马屁也拍得跟一阵清风似的叫人通体舒畅。而眼前这位的马屁,不论怎么听,都臭不可闻。
连一向都在此种场合置身事外的沈致都被这过于露骨的阿谀膈应到,闻言突兀地搁下了筷子。
于是史昶举起来的那杯酒就这么被不尴不尬地晾在了半空,过了一会儿,一只素净的手捏着精巧酒杯,越过大半张桌子,同他轻轻一碰。史昶的尴尬落了地,有些感激地望向来处。
那容貌出众的年轻官员含笑朝他举杯,帮他解围道:“这杯酒,下官多谢史大人这一月来的帮助照拂。”
史昶忙道:“哪里哪里,本官境内的案子,配合几位查案,那是应该的。”史昶话出口便察觉自己拿错了语气,这年轻官员分明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然而举止间的从容淡然却让史昶觉得似在面对位高权重的上级似的,一时不由心生恼恨。
宋谊笑道:“我朝官费靡费巨万,已是国库重耗,为官者更当体恤百姓、为国分忧。那位钟知县所做之事倒与卞大人此行异曲同工了。”
卞则秋听到宋谊这装模作样的鬼话,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心道异曲同工个头。
三个月前,御史中丞左瑶上表弹劾京东路漕司官员贪污聚敛,民怨四起。那之后不久,大理寺少卿卞则秋领旨彻查此案。
明面上朝中放出的消息是,卞则秋此行是来濮州查漕司官员贪污的,但实际上皇帝讳莫如深交代下来的却是另一桩案子,查贪污不过是一个叫当地官员人人自危、无暇他顾的幌子罢了。
卞则秋和宋谊此行真正要查的,是濮州漕司漕船丢失一案。
案子是两个月前报到大理寺的,满载漕粮的漕船在濮州境内一夜之间丢了六艘,负责此案的转运使傅景涣查明案由,上表说是盗贼猖狂,与漕司兵卒里应外合窃取漕粮,查办盗贼八人、漕司兵卒六人,就地处斩。此事处理完了之后,傅景涣上表引咎辞官,当今圣上网开一面,只将他被贬到惠州去做了知州。
但傅景涣的这一贬,在卞则秋看来,不过是皇帝暂且留他一条狗命的权宜之计。
卞则秋至今还记得皇帝看过此案卷宗后的阴沉神色。
他很能理解皇帝为什么龙颜大怒,傅景涣交上来的案卷里将案情原委讲得清楚详实,但最最重要的一点却被他含糊带过——这六艘漕船上共计三万石的漕粮,始终下落不明。
而对龙椅上的君主来说,这三万石漕粮在偷窃途中沉入水中了,或是被窃贼拿去换了钱财,都还好说,最怕的是漕粮被偷去做了别的用途——战事平息不过三年,境内各地还偶有流民暴动,漕粮被拿去排了别的用场,也是很有可能的。
傅景涣但凡为自己的项上人头作过一点考虑,都不会愚蠢地将漕粮的下落含糊其辞地一带而过。这个京东路前转运使卞则秋见过,不是一个蠢人,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在漕粮的下落一事上,他无法自圆其说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