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第100章
第100章第100章
西阳距寒晳现今所在之地不过三百里。
三百里,若路上好走,只需一个昼夜。
一个昼夜,心心念念的人便能现身眼前。
寒晳的一颗心,几乎要跃出胸腔。
“真好,真好啊……”
她不住地喃喃,竟是被泼天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失了神智,待回过神时,已然是泪流满面。几个使女见此情状,念及一路艰辛,也纷纷哭起来。
这时候,玉娘走过来,这种大喜的时候,没必要讲一些扫兴的话,因此她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微笑着递上一方巾帕。
寒晳有贵女的修养,虽说是情之所至,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流泪,终究是不体面,她很觉得羞惭,接过巾帕后便慌忙转过身,几个使女也急忙搬来屏风及洗漱用物,服侍着寒晳洗脸梳头,只一会儿,端庄严整的寒女郎便再次现身人前,她先是朝玉娘温和一笑,随即对那前来禀报的老仆道:“我欲前去拜见,不知郑将军可有空闲?”老仆当即过去问询。寒晳又招来一个仆从,询问这位郑将军的名姓年龄,连同出身官职。仆从简略讲了。
不多时,老仆回转,对寒晳道:“郑将军请见。”
寒晳庄敬笑道:“快请。”
使女取来帷帽为寒晳戴上,面纱落下之际,那位郑将军也由老仆带领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郑将军穿甲佩剑,四十多岁年纪,身躯昂扬,脸罩冷霜,即使躬身行礼,也还是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样。如此凶神恶煞,几个使女虽然竭力想要维持高门出身的体面,但还是耐不住怯,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寒晳倒还禁得住,有条不紊地还礼,掩在面纱之后的脸微微带笑。
两方都行过礼,郑将军问起寒复的状况,语气仍旧是冷冰冰。
寒晳不以为忤,温声答过,又问郑将军的家眷如今的情状,郑将军也冷声答了。
这般问候过,便算是尽了礼,寒晳再难抑制,迫不及待地问:“将军,我家四郎……果真是在西阳吗?”声音飘忽带颤,而且眼中再次蓄满了泪。
“确实如此。”郑将军颔首道:“早前时候,我在军营中远远见过他一面,思及旧情,便过去拜见,他也同样认出了我,只是当时形势紧急,我们并没有说上几句话。”
郑将军名郑铎,出身不算显贵,家中并无什么权势,他又天生的脾气不好,且又读多了书,正己守道,古板严肃,人群之中格格不入,所以日子过得颇不如意。他四十岁的时候,因为得罪了一位有着狭窄心胸的权贵,被随意安了一个罪名投进了大狱,他的家人四处奔波,却始终走不通路,他的妻子为此失魂落魄,当街自尽,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乱。当时受这骚乱波及的,正有寒氏的马车,车上当时坐的,是中书令夫人颜谧,她很生气,于是叫仆从去问清楚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颜夫人的权势可谓煊赫,但她一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可偏偏那天,见着了郑铎夫人的血迹,她生出了恻隐之心。郑铎到过寒宅两次,一次是道谢,另一次是辞别——他怕又一次连累家人,因此决定辞官隐居,他对富贵并无什么渴求,做官是按部就班,历过生死之后,许多道理也就悟得很透彻了。他在山里住了三年,对世事十分漠然,直到听说胡人的铁蹄踏破了关门。他把自己关进屋子里,整整三天,再次推开门的时候,他决定投军。他依然泥古不化,一直没有得到重用,甚至尊重,但是他没有选择离开,只是默默做自己的分内事。大约半个月前,他接到任命书,由主薄转做押运官。也正是如此,他才有机会在战场后方偶遇昔日恩人。
“他可好?”寒晳心如火焚,急声再问。
郑铎有片刻的迟疑。
应当算好吧?虽没什么建树,可也没有性命之忧。
“他很好。”郑铎冷声答道。
闻得此言,两行热泪自寒晳眼中倏然流出,“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她带着哭腔说道。仆从早和她说过,四郎安然无恙,可是不亲耳听亲历者再讲一遍,她总觉得不踏实,仿佛先前听到的那四个字是假的。自得知寒昼决心从军起,她没有一刻不在担忧这个阿弟的安危,怕他受伤,怕他落残,怕他丢了性命……今日总算可以卸下重担。她一直哭,止不住。
郑铎虽能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但他不是没事的人,不能在此虚耗,于是出声:“女郎,战事吃紧,我须得尽快到前方去,如今四地纷乱,女郎若有意,可与我同行,免得有不测之祸。”
寒晳求之不得,当即道:“不敢贻误将军大事,咱们这便启程。”说着便要上车,这时候,她忽然记起,此刻与她同行的,还有陈氏一家。
几日同行,寒晳同玉娘已然很熟悉,她知道陈家是往何处去,于是转身问郑铎:“将军,若是去安定,可同路?”
西阳在北,安定则偏西,并不同路。
郑铎如实说了,寒晳有些为难。
玉娘很是善解人意,笑道:“相遇已是缘分,怎好强求更多?咱们两家就此别过吧,我既已知夫人家乡,将来必然是要过去拜访,只要咱们都平安无事,日后一定能再相见。”
这话里是有真感情的,寒晳心中难掩酸涩,以及羞愧,她攥住玉娘的手,涩声道:“我家的确是在真陵,不过那是先祖所居之地,将来若是找我,须得到都城去,永安巷……”
玉娘有一些诧异。她一直觉着,眼前这人是天底下头等的敦厚人,原来敦厚人也有私念……敦厚人也是人,怎么不能有私念呢?思及此,心中也就释然,笑道:“我一家若是安然无事,将来一定都去拜访,我们全没去过都城,说起来,我家在都城,也有一门亲,若是过去了,倒是一举数得。”
寒晳道:“那咱们可说定了……到时再见,我一定妥善招待。”说话时抓着玉娘的手,道不尽不舍之情。
玉娘也笑着道:“到时我引我女儿同你认识。”
这时郑铎开口:“是有人要到安定去吗?还是暂且不去的好,近来战事颇多,自此地到安定,路上恐怕不会很太平,残兵失了纪律,人性难存,凶猛甚于野兽。”
寒晳慌了,抓着玉娘的手又紧了几分,“这如何是好……”
郑铎道:“不若一道去西阳,待局势平稳,再图谋行程不迟。”
“不可!”玉娘万分焦急,“我找我女儿,自然是越快越好,若是晚了……我不能晚!”说着,情不自禁地瞟了一眼远处芳苓的马车。
她这样讲,郑铎也就不出声了。
如此景状,真是两难,寒晳也想不到两全的法子,只是焦炙。
陈全这时候问:“敢问齐太尉现今是在何处?”他见郑铎是军中人物,早想向他打探消息,早在陈铎到时,他就已经挨了过来,只是继母的话不停,他为人子,实在不好开口,以致一直等到这时候才有机会发问。
郑铎也早注意到了陈全,不过见他一副农夫样子,又与寒晳同行,也就没在心上,可是他却一开口就问齐竞。
齐竞是主帅,主帅的方位,岂是随意能叫人知晓的?
郑铎难免要生戒备之心,皱眉看着陈全,沉默不语。
气氛一时有些冷凝。
陈全虽说只是个农夫,但也是历过事的人,知道症结所在,忙对郑铎解释:“将军有所不知,我父亲早前曾在太尉麾下效力,如今家国有难,他虽已是老朽之身,却也有报国之心,于是便重新投到了太尉帐下,想要为国尽忠,我们当然万分不肯,可实在拦不住……所以这才不愿千里过来寻亲,当初他到安定,给家里送了信,道太尉已重新接纳了他,只是怜他年老,只要他在周身侍奉,想保他一条命,我想他是一定与太尉在一处的……这信送到我们手中,已经月余,想来太尉也一定不在安定了,我们若是到安定去,哪里寻得到人呢?”说到这里,朝玉娘看过去一眼,愁苦道:“我实在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可怎么对我母亲交代呢?只能诓骗她说我们是到安定去,好安她的心……将军请看,这是我一家的过所,我们真是一路从云林来,将军见多识广,一定不会冤枉了我们,这里头是我父亲当初送来的书信,也请将军过目。”
过所不是伪造,也确实是从云林一路北上,至于信件,很有一些感叹之语,情彻肺腑,似乎也的确如方才所听之言,这人的老父与太尉颇有些旧情。
但这些还不足以使郑铎卸下心防,一双利眼森然。
寒晳的心是有偏向的,她以一种恳求的语气对郑铎道:“将军,我愿为这一家做保……我知道将军心有忧虑,将军大可将他一家置于监管范围之内,他们不过十数人,又多是妇孺老弱,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这话倒很有道理,只要监管起来,不叫他们传信,十几个人,的确掀不起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