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4章第94章
第094章第94章
“杨洪现今身在西阳?”
桥扬低声应是。
“你是他的义子?”
桥扬有短暂的沉默,不过最终没有否认。
“很好。”钟浴缓声道。
桥扬应声垂首。
“你去杀了他,我可以既往不咎,你还是你父亲的儿子。”
桥扬猝然擡头,颈骨暴响,他张大的眼里满是惊疑,也有些不显著的胆怯。
钟浴见状,眼尾微微一扬,看着他无声地笑起来:“怎么,你不愿意?”语气十分轻柔。
桥扬复低下头,攥紧了两只手。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杀了我吧。”声调和缓,显然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为何?”钟浴面带浅笑,语气仍旧轻柔。
“一死而已。”桥扬擡起头,直视钟浴的眼睛,很是平静地道:“他于我有恩。”
桥扬不怕死。他只有五百人,而且仓促行事,没有周全的计划,他当然想过自己的结局,但他还是来了,落子无悔。一样的道理,杨洪是他的义父,他既认下了这个义父,便不能行负义之举。以死酬情,他问心无愧。
然而他心中所思情义,钟浴毫不在意,她笑得松快适意,温声道:“他于你有恩,我难道就没有吗?你昨日便该死,可你现时依旧活着,你以为是为什么?是我,我救了你的命,你敢不认这份恩情吗?”
桥扬道:“我说了,你可以杀了我。你留我一命,这自然是恩情,但我也可以选择不领受,如此,便不算亏欠你。”
他若是轻易就松口,难免叫人鄙夷,所以钟浴并不生恼,仍然温柔和气。
“你有这些话,怎么当初不和杨洪讲呢?今日却和我说,是为哪般?你瞧不起我?或是,你如今已是个切实的异族人,不肯与我们为伍了?若是如此,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你父亲待你的恩情,是你舍了这一条命便能还尽的吗?你肯为杨洪而死,想来在你心中,你父亲比不得杨洪重要,他生出你这么一个忘本的儿子……怎么不是笑柄?遗臭万年呀!真是可惜了他的英名。”
桥扬身子猛地一颤,脸上勃然变色。
钟浴又续道:“你不是讲,他同你讲,只要你为他做了那件事,便是偿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你两个一笔勾销,你不是已经做了?你对他并无亏欠,如今你只欠我。”
桥扬张口欲辩,钟浴却不给他机会。
“他说桥扬死了,我也可以讲,桥扬从来不认识什么杨洪,是否?”钟浴探身向前,捧起桥扬的脸,劳心谆谆:“他能给你的,我难道没有?我方才讲过,桥扬从来不认识什么杨洪,更没有做过向同族挥刀的事,你是忠烈之后,自幼受梁通教导,他一向爱护你,想你做守土护边的名将,日后受万代敬仰,你也不负他所望,忧国奉公,露胆披诚……将来人人提及你,会赞你肖父,一片忠心赤胆,你父子二人,万世流芳……”
“杨洪何曾真心待你?不过是欺你年幼,诲奸导恶……”
“他讲中原话,读中原的书,认中原的理,倒的确可以认他是中原人,可他是受他自己的支配吗?他是将自己卖给了莫敦,这才有今日,天下熙熙攘攘,无非是为利,他身上有什么利可图?你去过草原吗?知道他们是过怎样的日子?大雪、干旱、虫害、疫病……无须人祸,只是天灾就足以使整个部落灭亡……中原却不一样,他们一直觊觎中原的富足,想要将你脚下这片乐土变成他们的猎场,将安居乐业的中原百姓变作他们的奴隶,你知道他们是如何对待奴隶吗?甚至那些奴隶不是中原人,而是世世代代和他们一同生活在草原上的胡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自南方来,你可知我这一路上瞧见的都是什么?村庄化白地,人为禽兽食,白骨露野,肝肠挂枯枝……你可曾见过?你难道想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以后过这种日子吗?他们是你的同胞,他们同你吃一样的食物,你讲的话他们也听得懂,你仰慕的先贤,他们也和你怀一样的情感,他们是你的亲人啊!”
“去杀了杨洪,不要以为自己是在作恶!同天下许多人的安宁相比,一两个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杀了他,尽早结束战事,这样就不会有更多人丧命,叫他们回自己家,无论中原人还是胡人,都同自己的家人在一起,在自己的世代经营的土地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安稳和谐,这样不好么?你难道不愿意吗?为什么呢?”
“他到底救过你,你不忍心下手,是不是?不要紧,你只要告诉我他长一张什么模样的脸,脾性喜恶如何,现今住在何地,身边都有些什么人,各有什么本事……”
钟浴回去的时候,寒昼也在帐中,弯腰在一堆杂物里找东西。
钟浴便问他:“找什么?”
寒昼边翻找边回答道:“我有三枝好参,早前在边境处偶然得来,我一直随身带着,想着将来取两枝孝敬父母,一枝给你……”
钟浴听了,佯作哀痛,抚膺叹道:“想来这参是没有我的份了,是吗?我真是福薄!”
见她如此,寒昼不由得停下了动作,问她:“这般高兴,是有好事么?”
当然是有好事。
钟浴得了大胜,得意非凡,难掩欢欣雀跃,此时见着爱人,更添高兴,于是人拥上去,勾住他脖颈,压了他的脸下来。
很轻的一吻,触之即离,脸却贴在他的脸上不离开。
“若是顺利,年前便可归家……”
她的声音很轻,细听却有颤意。
唇落下时,寒昼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整个人呆怔住。这一怔其实只是瞬息之间的事,可他脑中混沌一片,心神不属,于是便觉得是经历了一段极长的时刻,种种情绪渐次堆叠,清晰明了,避无可避……他还存有神智,能感受到她的唇在他脸上缓慢张合,可他只知道她说了话,至于讲了什么,他全然也没听进耳朵里。他实在太爱她,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表现得仿佛一个不经事的小子,粗心浮气,不得周全……
她讲的话,他并没有听清,但他直觉是很重要的话,他是一定要弄清楚的。他低头要问她,她却离开了他的身体,转身远去了。看着她的背影,他猛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心痛,还有莫大的恐慌,尽管只是一瞬间。正是在这个瞬间,他擡起手,下意识地想要挽留。什么也没有留住。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呼吸。
好一会儿,他才从痛苦中平息过来,这时她已在他十步之外了。
他忽然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很好笑,他竟患得患失到这等地步,她分明是爱他,他究竟有什么好怕?他缓步朝她走过去。
钟浴坐在长案后,皱着眉在一堆杂物里翻找,听见寒昼靠近的脚步,她擡头,朝他投去嗔怨的一眼,怪他将东西翻得太乱。
寒昼笑了下,问:“你要找什么?”
钟浴道:“我要写信。”
寒昼低头一阵翻找,找全了写信用的器物,纸,兔毫,石砚,墨,妥当置于案上。砚里的墨已经有些凝了,寒昼加了水,仔细磨起来,待好了,推到钟浴手边,这时候才问她:“是同谁写信?”
“很多人。”说话时,钟浴的眼珠陡然转了一下,接着偏头看向寒昼,扬唇笑了起来。
寒昼觉得她这笑很有些意思在,便想要向她问清楚,可是不待张口,就被她突然站起来狠狠推了一下。
“你走开!”虽是驱赶,语气也带蛮横,脸上却是带着笑的,并不见半分肃正。
她并没有在生气,他也就有胆子一探究竟,“为什么要我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