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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京官时代

第2章京官时代

第一节曾国藩的七次科举之痛

1.父子双双去“赶考”道光十二年(1832)春天的一个清晨,湖南省湘乡县荷叶塘,一对父子从一座普通农家宅院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儿子叫曾子城,这一年二十二岁[1]。在这本书里为了方便,我们就统一用他后来改的名字“曾国藩”来称呼他。父亲叫曾麟书,这一年四十三岁。

两个人这么早出门,是去“赶考”。

考什么呢?科举考试的第一关——秀才。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的科举制分三步:秀才、举人、进士。“秀才”是最低一级的功名。

这不是他们俩第一次并肩赶考,事实上,这对父子在湘乡科场已经是一对“名人”了。之所以出名,是因为双双屡考不第。

曾麟书从十几岁开始入考场,结果考了十六次,年过四十,头发都花白了,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未中秀才的读书人,不管年纪多大,在当时都只能被称作“童生”。老“童生”历来是社会上嘲笑的对象。有好事者曾经编过一个对子:“行年八十尚称童,可云寿考;到老五经犹未熟,真是书生。”[2]意思是说:都八十岁了,还是个“童生”,可见你将来能活个几百岁;都到老了五本经书还没背熟,你真可谓“书生”。

读书人当中当然也有很多脑袋不灵光的,不过大多数都有自知之明,三五次不能取中就不再入场丢人。只有这位曾麟书,四十多岁了,仍然场场不落,只要有考试,必然早早赶到,最先一个进场,最后一个出场,然而每次都是名落孙山。所以,每次考试出榜时,曾麟书去看榜,也常有一帮闲人来看曾麟书,对他指指点点。

而最近几科,众人关注的对象,又从曾麟书一人扩大到了他们父子。原来曾国藩才十四岁时,曾麟书就心急火燎地带着这个长子一起来考,而这个孩子也居然克肖乃父,连考了五次,也是场场落第。父子两人一起连续落第,这新闻效应就不止增加一倍了。

这就是曾国藩后来给他父亲写的墓志中说的:“府君(父亲)既累困于学政之试,厥后挈国藩以就试,父子徒步橐笔以干有司,又久不遇。”[3]

人们提起这对父子,最爱说的一句话是,祖坟没冒青烟,再怎么折腾也没用。荷叶塘的泥腿子曾玉屏梦想成为官宦人家,本来就是痴心妄想。

2.老曾家有个科举梦

中国人修家谱最重官爵,大部分人家的家谱中都能找到几个当官或者有功名的人。然而翻开《大界曾氏族谱》,一直翻到宋朝,不但找不到做过官的人,连读书人都没有一个。曾国藩后来在文章中说,“吾曾氏由衡阳至湘乡,五六百载,曾无人与于科目秀才之列”[4]。就是说,我们老曾家,从宋朝末年到清朝,五六百年间,连一个秀才也没出过。几十代人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可见这个家族是多么普通。

偏偏到了曾玉屏这一辈,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发誓非要供自己的孩子读书当官。

曾玉屏也是荷叶塘一个有点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本是个普通农民,年轻时没读过书,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买了一匹好马,穿着光鲜的衣服,成天跑到城里,和一群浮浪子弟混在一起。

有一天,他正在湘潭城的一个酒楼里和一群纨绔子弟纵酒高歌,忽然见一个老头领着小孙子从窗外走过。只听老头远远指着他,教育自己的孙子说:“你可别跟这个人学。他是荷叶塘白杨坪老曾家的儿子,你看他家里没什么钱,却总跑到城里来装有钱大爷。这个家早晚都要败在他手里!”

那老头这番话是为了告诫自己的孙子,没想到全被曾玉屏听到了。曾玉屏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本以为自己活得人五人六,没想到背后大家是这么看自己!他大受刺激,来到市场上,当场把自己的这匹骏马卖了,然后徒步走了几十里路,回到家里。

这就是曾玉屏后来自述的“吾少耽游惰,往还湘潭市肆,与裘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寝。长老有讥以浮薄,将覆其家者。余闻而立起自责,货马徒行”[5]。

从那天开始,曾玉屏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自是终身未明而起”。每日早睡早起,天天下地干活,发誓要兴家立业。他后来对曾国藩说:“余年三十五,始讲求农事。……凿石决壤,开十数畛而通为一,然后耕夫易于从事。吾昕宵行水,听虫鸟鸣声以知节候,观露上禾颠以为乐。种菜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粪,庸保任之。入而饲豕,出而养鱼,彼此杂职之。凡菜茹手植手撷者,其味弥甘;凡物亲历艰苦而得者,食之弥安也。”[6]也就是说,他三十五岁才开始务农,每天带着长工,日夜苦干,把自己家的梯田扩大,连成一片,这样用牛耕作起来就方便了,产量大大提高。他在劳动中找到了乐趣,积累了丰富的农业经验,凭虫鸣鸟叫就知道节气变化。家里种地、喂猪、养鱼,多种经营。家里种了半畦菜,每天早上他亲自锄草,傍晚则监督长工上粪。他告诉曾国藩,自己亲手种的菜,吃起来才香。辛苦挣来的钱,花着才心安。

曾玉屏艰苦奋斗了十几年,置了百十来亩地,使曾家从普通的中农变成了家境殷实的小地主。他就这样在地方上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他为人有主见、有魄力,脾气火暴刚直,所以地方上有什么纠纷,大家总是来找他排解说和。遇上那种不讲理的泼皮无赖,他“厉辞诘责,势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7]。就是说,他厉声责问,说的话都在理上,最后那些地方上的恶霸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勤苦发家之后,曾玉屏又做出一个重要决断,那就是把自己的长子曾麟书送去读书。在传统时代,一个家族要真正发达,不是看你有多少亩地,而是看你家中有没有人读书当官。有了功名,一个家族的地位才能稳固。所以曾玉屏不惜重金,请来当地最有名的老师,摆出一副破釜沉舟的架势,一定要把自己的儿子供出去。可惜曾麟书实在是太笨了,怎么也中不了秀才。

眼看着儿子没希望了,倔强的曾玉屏又把希望寄托在长孙身上。老头对长孙的希望之殷切,从小国藩的学业进度中就可以看出来。曾国藩虚岁才五岁,曾玉屏就命曾麟书给他开了蒙。才八岁,就读完了五经,也就是“诗书礼易春秋”这五部难懂经书。才九岁,就开始学作八股文。刚刚十四岁,就让曾麟书带着他到县衙的礼房报了名,填写了三代履历表,办好了保结手续,开始了科场生涯。

可惜这个长孙读书似乎也是不灵,每次带回来的也都是落第的消息。曾玉屏辛苦了几十年,花了无数钱财,最后只落得一乡人的笑话。

曾玉屏却不管别人笑话不笑话。他定下来的事,九头牛也别想拉回来。传统时代人们大多迷信,经常有人劝他找人算一算,看看家里到底有没有科考之运,不要再这样白花钱了。曾玉屏却不信邪,曾国藩后来总结说,老头一生有“三不信”,不信看风水的地仙,不信医生,不信和尚道士,只信人定胜天。[8]凭什么别人家能供出举人进士,我们曾家就供不出来?儿子供不出来,我还有孙子,孙子供不出来,我还有重孙子,我就不信曾家没有翻身的一天!

道光十二年的这个早上,老头又一次早早起来,亲手替儿子和孙子整理好考篮考具,把他们送出大门,默默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望了很久。

3.生平第一大挫折

每一次考试,对曾国藩父子来说,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

首先是辛苦。别的不说,“徒步橐笔,以干有司”[9],提着沉重的考篮,徒步到考场,就非常辛苦。考篮的上一层,是笔墨纸砚,还有书籍。下一层则是食物和水果,加起来有二三十斤重。秀才考试分为三关:县试、府试和院试(也就是省一级考试),需要从白杨坪走一百二三十里到湘乡县城,再从湘乡县城跋涉二百多里地到长沙府。这一次是父子俩第六次并肩去考秀才,对曾麟书来说,则是第十七次踏入考场。如果以单程三百五十里计算,曾麟书为了考一个秀才,已经足足走了一万一千九百里路,而曾国藩也走了近五千里。

其次是屈辱。科举虽然是“抡才大典”[10],其实对读书人毫不尊重。天色尚浓黑时,就要来到考场点名。点完名,发了卷子,就要接受搜检。不但考篮里的东西得一一拿出打开,连馒头都要一掰两半,甚至还要脱掉鞋子,解开衣服,让吏役们遍体摸索。搜检完,钻进狭窄低矮的号舍,个子高点儿的站里面连腰都伸不直。正如《聊斋志异》中所描写的那样:“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吏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

当然,最痛苦的莫过于看榜时名落孙山的打击以及他人的嘲笑讥讽。曾国藩打小自尊心很强。头两次失利,他并没有感到特别难堪,一两次不中也很常见。然而第四次、第五次落第[11],他意外地在众多“童生”中“脱颖而出”,大有取代父亲,成为湘乡县科场新焦点之势。这让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因此这一次,曾麟书父子都拼了命。要是再考不中,两人实在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压力带来动力,县试和府试,父子俩居然都顺利通过了。院试,父子俩也都感觉发挥得不错。因此出场以后,人虽然极为疲倦,但是精神都非常振奋。

院试发榜这天一大早,父子俩就满怀期待地赶去看榜。

这一次,曾麟书的大名赫然写在榜上!

曾麟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简直比范进中举还高兴。这一年,曾麟书已经四十三岁了。老曾家破天荒,五六百年,终于出了一个秀才!“五六百载,曾无人与于科目秀才之列。至是乃若创获。”[12]

可是,曾国藩在榜上找来找去,却没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第六次落榜了。

不过,曾国藩在榜单边上的另一张告示牌上,倒是发现了自己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曾国藩不仅落了榜,还被学台“悬牌批责”[13]。

每次考试后,主考官都会挑几篇文章出来,作为范文。当然,有正面范文,也有反面典型,曾国藩的这次考卷就被当成了“反面典型”。主考官(学使廖某)说,此文是文理欠通的典型,文笔尚可,道理没讲通,大家要引以为鉴。[14]

“文理欠通”是很严重的批评。大清顺治九年(1652),给考试定了“六等黜陟法”。“文理平通者列为一等,文理亦通者列为二等,文理略通者列为三等,文理有疵者列为四等,文理荒谬者列为五等,文理不通者列为六等。”[15]

所以被“悬牌批责”为“文理欠通”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相当于被全省示众。这一下,曾国藩不光在湘乡出了名,还在全省出了名。

当然,考官认为,曾国藩的文章虽然文理欠通,但是通过文字能看出来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为了安慰曾国藩,主考官让他“发充佾生”[16]。佾生是祭孔时的乐舞生,本来也算是一种荣誉,而且下次考试可以免考县试和府试。所以黎庶昌后来给曾国藩编年谱时,干脆就不提主考批语,只说:“公从应试备取,以佾生注册。”[17]

4.越笨拙越努力

这次“悬牌批责”对曾国藩刺激极大,这是他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被人家当众批评。

曾国藩后来回忆自己的生平,说这是自己平生第一大挫折:“余生平吃数大堑……第一次壬辰年(道光十二年)发佾生,学台悬牌,责其文理之浅。”[18]

回家之后,他听由全家操办庆祝父亲入学的宴席,自己一头钻进书房里,再也不出来了。

他坐在书房里,反思自己这么多年读书考试的经历,要找出失败的原因。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自己太笨了。

曾国藩成名之后,湖南乡下流传着一个关于他小时候读书的小笑话。说是曾国藩从小读书非常刻苦,每天不背下一篇文章不睡觉。有一天黄昏,他坐在书桌前背《岳阳楼记》,有一个小偷,潜入他家,爬到房梁上,准备等这家人都睡着了,下来偷东西。结果没想到,曾国藩这篇课文怎么也背不下来。小偷在房梁上睡了两觉了,醒来一看,曾国藩还在那儿背呢:“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听来听去,连小偷都背会了。到后来,小偷实在忍无可忍,从房梁上跳了下来,指着曾国藩的鼻子,破口大骂:“就你这个笨样,还读什么书?你听我给你背一遍!”说着,从头背到尾。然后,一甩门,扬长而去,留下曾国藩在屋里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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