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我们之间
第59章我们之间
很久很久以后,李卓曜依然记得那个普通的下午。他把那枚玉像紧紧地攥在手里,手心沁出的汗在玉像的表面覆了薄薄一层,暖着已经很久无人问津,变得冰凉的玉。
玉像的背面雕刻着一行小字“启华禅寺”。
第二天一大早,李卓曜便开车进山。
山中乔木葱茏,禅院的黄墙掩映其中,露出一角。远远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至近方听得分明,虽未鸣笛,却迎面而来一种急促。李卓曜把车开得极快,惊飞了山间的群鸟,铺天盖地,分散而起,又簌簌落下。
几分钟之内他便来到了启华禅寺的门口,停好车,把脖子上挂着那枚玉菩萨像取下,紧紧地攥在手里。从昨天到现在,这枚玉像一直在他的手里被反复摩挲多次,更显温润。
玉像的外形是日曜菩萨。日曜菩萨是药师佛的左肋侍,启华禅寺主要供奉的就是药师佛,掌解众生疾苦。李卓曜忽然想起在贵州大山中的时光,那日大雨滂沱,云开雾散,周楚澜立在被雨水洗刷一新的草地上,手里握着这枚玉做成的日曜菩萨像,神色悲悯,脸庞被天边的云霞镀上一层金红色。
显得格外安静、肃穆。
李卓曜知道,周楚澜对这枚玉菩萨像极为爱惜,每天都仔细地贴身带着,洗澡、睡觉,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摘下来。
“这个玉像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从来没见你摘过。”
李卓曜拉着那根黑色绳子在手里把玩,摩挲着这一枚温润的玉。
周楚澜微怔几秒,随即简短地回答:“寓意很好啊,它代表光明。求的时候大师曾经跟我说过,戴在身上可保健康无虞。”
他很温柔地笑着,语速很慢,对李卓曜讲解着这枚玉像,像是含了一层深刻的眷恋。
“我的名字也是‘光明’的意思。”
李卓曜伸手环住他的脖子,眼睛很亮地看着他。
“真巧。”
周楚澜笑了一下,捏了捏他的鼻尖。李卓曜很享受这个动作,像小狗那样吸了吸鼻子,又不客气地钻进他怀里。
日曜菩萨的“曜”字是什么含义——是日放千光,遍照天下,普破冥暗。可是,名字中的这个字也未能破了他心底的暗。从昨天发现自己的旧房子里悬着这枚玉像开始,李卓曜心里长期以来萦绕的迷茫,像一张破了洞的网。
他依然身处网中,处在这一片遮天蔽日里。
但冥冥之中,又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指引着,来到这里。
他站在庙门口,擡头望了一眼横梁上古木雕就的匾额,匾额上“启华禅寺”四个字新填了一遍油墨,带着松香的气味。旁边立着一株千年古松,阳光穿透松针的缝隙落下来,有一半打在了自己身上。
一股非常强烈的直觉涌了上来,是提醒,也似是某种警示。
像这一寸漏下的日光。摇摆不明,却刺眼。
出事之后的这些年,生活像是一场吞云吐雾的梦。七年前的那场意外,他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医生好不容易才救活。但李卓曜的记忆也因此受到严重损伤。刚醒时,他不认得父母、亲朋,每天浑浑噩噩,只知道围着自己很多人,拼命地跟自己讲过去的事情。
有些事情好像存在,有些事情好像不存在。他不知道“存在”跟“不存在”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记忆似乎一天比一天清楚,又似乎一天比一天沉沦。他觉得自己的内心空缺了很重要的一块,但所有的人却告诉他,那一块空缺不存在。
后来在某一天的深夜,窗外的雨声混杂着雷声,像是很远,又像是很近。心脏也在跟着雷声一起轰鸣,然后,李卓曜发现,他开始不记得自己是谁。
明明之前还是记得的。
医生说他这是一种解离性失忆症。
那些本来在脑海中,若隐若现的碎片,最后还是沉入深海。在医生的治疗下,他展开了漫长又艰难的记忆重建过程。
他像溺水的人渴求光明一样,一颗一颗地搜集、拼凑、还原这些被尘封在海底的碎星。从那以后,李卓曜便对光明有种近乎执念的渴望,无论是实际的东西——灯、太阳、月光,还是一些虚的东西——是囊萤映雪,还是凿壁偷光。他竭力地做着重建与恢复的训练。大约一年以后,那些失散很久的记忆终于重新找回,李卓曜也回到了与正常人无异的生活,一切似乎一切如常,在短暂地按下暂停键以后重新出发。
一年。仅仅是暂停了一年而已。他一样出国去读了书,回国以后从编导做起,一步步做到导演,再慢慢声名鹊起。
什么都只是稍迟一些而已,后来他赶超上来。
没关系,在这场跟时间赛跑的漫长拉力赛中,他觉得自己最终是赢着的那个。
眼看着二字开头的日子越来越短,父母渐渐开始催他早点结婚成家。
结婚?成家?李卓曜没什么这种概念。尤其是出事之后。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很多事情他都看得很轻,对感情也是。多年空窗,心中好像有一个破了的洞口,风从那里鱼贯而入,空荡荡的。
洞口无处着陆,也无法填补。
他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圈子里不乏很多想要踩着自己往上爬的男男女女,光怪陆离又瑰丽诡谲,很多觥筹交错跟灯红酒绿的瞬间,借着酒意他窥见对方眼中流动的情—有时真,有时假。
他只觉得厌烦。
外向型的高岭之花。这是高峻对自己的评价。李卓曜觉得很精准。
直到那天,那样一个普通不过的日子,他在贵州的大山里遇到周楚澜。
遇到周楚澜之后,李卓曜觉得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过去对于感情的规则、界限、自持,通通不见。想要与他靠近的冲动,宛如某种本能。
不是本能的话,不然怎么解释,第一眼见周楚澜的时候,自己心中那种强烈的、异样的感觉。
人在一见钟情的时候会面红耳赤、会心跳加速、会肾上腺素疯狂分泌、会很容易快乐。但是那一眼,却令自己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痛感。这种感觉随着二人关系的推进而愈发清晰,却又带着神秘隐在雾霾之中——我们之间,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握紧手中的日曜菩萨像,忽然听见了庙里的钟声。
金属的声音在空气中碰撞,灿烂辉煌如梵音。
有什么东西快要散开了。
日光普照,穿破冥暗。但云层太深、太厚,难以立即穿透,日光只能沿着缝隙慢慢地、一点点地漏下来。李卓曜握着玉像,觉得眼前开始被照亮,可以看清视线,有一面不见天日的高墙隐隐浮现出来,黑砖灰瓦,青苔黯淡,横亘在自己跟周楚澜的世界里,遮天蔽日。
它拦住了所有的过去,及来处。
墙的背后是什么呢?
李卓曜看着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