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三月雪
白俪宁死在初春三月。残雪尚未消融,早开的桃花吐露着芳蕊,她抱着年纪尚小的贺兰琚坐在树下饮酒,碧绿的玉杯中落了片花瓣,映着雪光,显出一股幽深而病态的红。
“琚儿,喝下它,母后带你回家。”白俪宁温柔的抚摸着他的脸庞,她是那样的美丽,宁静的眼神仿佛一束皎白的月光。
年纪小小的贺兰琚并没有去细想母亲话中的含义,他小心翼翼的抿了一口酒,轻轻咂了咂舌说:“母后,好辣呀。”
白俪宁笑道:“你多喝一些,就不会觉得它辣了,仔细尝一尝,其实是甜的。”
贺兰琚鼓起勇气来一口气喝下一大口,呛得双眼含泪:“母后骗人呢……一点都不甜……”
白俪宁慈爱的望着他,揉了揉他的头发,眼神柔亮的问:“好琚儿,现在困不困?”
贺兰琚打了个呵欠,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倦意。他精神恹恹的闭上眼睛,仰靠在白俪宁怀里:“母后,我好困……你抱着我,不要走好不好?”
“母后不走……母后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她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将他揽在怀中,一面悠悠然的倒着酒。
贺兰琚再次睁开眼,天空中下起了细细的雪粒,那些冰凉的雪子打在脸上,有一点点的疼。他仍旧是在母亲怀中,只是白俪宁身上很冷,她姿态僵硬在倒在地上,嫣红的唇边蜿蜒着一道小蛇般的血痕。
他怔怔的看着她,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不料膝盖一软,浑身无力的趴在地上,胸口划过烈火烧灼般的刺痛,他喉头一腥,呕出一大口血来。
“母后,母后,你快起来啊……”他挣扎着去推她,可是她动也不动,惨白的脸上慢慢被一层薄雪所覆盖,往日素雅的面容透着青紫,唇边凝结着一抹淡笑,一眼望去,竟然十分的诡异惊人。
贺兰琚放弃了摇醒母亲的打算,他用尽力气呼喊着:“来人啊,来人啊……”过了很久,没有一个宫人出现,这一座宫殿好像彻底死去了一般沉寂。
他一面咯血,一面盲目的在地上爬行,最初的呼喊渐渐变成了低弱的哀求:“有没有人……有没有人能救救我母后……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她……”
快要到宫门口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匆匆从门前走过,贺兰琚猛然从地上站起来,踉跄着扑过去,那个小太监受惊似的一闪,他重重摔在他脚下,死死握住他的裤脚道:“求求你……救救我母后……求你……”
那个小太监挣脱不开,蹲下身来去掰他的手,而他把这偶然路过的小太监当做了唯一的希望,用尽力气不肯放手,他甚至昏昏沉沉的磕下头去,嘴里无意识的重复道:“求你救救我母后……求求你,我会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
那个小太监慌慌张张道:“太子殿下,这里是冷宫,奴才不敢,奴才也不能进去呀……你放了奴才吧,求你了!”
他拼命的磕着头说:“你要银子吗?我给你……我什么都给你,只要你救救她……救救我的母后……”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怀中拽下金锁塞到他手中。
那名太监瞪大眼睛,望着手中闪闪发亮的金锁:“这……奴才受不起……”他一面说着,一面四下张望了一番,偷偷将那金锁藏进怀中。
贺兰琚释然的软倒在地:“你去看看我的母后……好不好……”
小太监眼神躲闪,吞吞吐吐的说:“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贺兰琚神思昏沉的躺在地上,温热的血液渐渐从喉头涌出,他再也说不出话,任那小太监掰开了他的手指,茫然的睁大眼望着苍蓝色的天空,慢慢的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琚哥哥,天亮啦,你怎么还不起来呢?”耳边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将他从久远的梦魇中拉扯出来,紧接着,一只小手伸过来捏住他的鼻子,“赖床会变成小猪哦……”
他吃力的睁开眼睛,骤然的光亮几乎令他感到不适,想要抬起手,浑身却没有半分力气。
一张笑眼弯弯的脸庞凑过来,贴在他唇上吧唧亲了一口,禧朵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松开:“早上好,琚哥哥。”
贺兰琚微微笑了笑,竭力忍受着身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令他眼前发黑的痛楚。
禧朵像是看出他的不适,皱着眉毛担忧的说:“琚哥哥,你是不是很难受?”
贺兰琚摇摇头,声音很轻却很笃定的说:“没有。”
禧朵歪着头有些疑惑:“真的吗?”
贺兰琚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真的。”
“可是琚哥哥,你的手好冷……”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放到胸口暖起来,“你的身上也很冷。”她现在想要把他完完全全的抱住,无奈自己个头太小,怎样抱也抱不全。
贺兰琚被小小的禧朵搂在怀里,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儿,轻轻勾了一下唇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没关系,我们一起赖床好啦,”禧朵十分体贴的说,“琚哥哥,你这几天不在,禧朵快要想死你啦,下次出宫去,可不准丢下我一个人呆在宫里……”
“……”
“琚哥哥,禧朵也想学打猎呢,虽然我很笨,可是你来教我的话,我一定会很用心的!况且打猎又不像背书那样困难,我只要努努力,肯定能学会的!”
“……”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好像要把这几天漏掉的话一齐补回来,可是过了很长时间,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琚哥哥?”她低下头去,只见贺兰琚毫无知觉的昏睡着,唇边溢出的血迹在床上晕染出一大片鲜红。
她是见过血的。
小时候她有过一个很好的玩伴,叫做冬丫,是厨娘的女儿,只比她大一两岁,两人都是虎头虎脑,圆圆的大脑袋上垂两条细细的小辫儿,乍一看就好像一对年画上抱着金鱼的招财童子。禧朵时常觉得自己应该是厨娘生的,因为和小时候就出落的很干净秀气的姐姐禧云比起来,两人实在天差地别——和冬丫站在一块儿,倒仿佛真正的姐妹。
冬丫自诩一位小姐姐,隔三岔五的带着她钻狗洞溜出去玩,谁知那附近的孩子欺负禧朵傻,不仅朝她吐唾沫,还用小石子砸她,更有甚者,居然把一只白肚皮的小青蛙塞进禧朵的领子里!禧朵不明就里,捧着从肚兜里捞出来的小青蛙咪咪笑,冬丫一巴掌拍掉青蛙,气急败坏的要和那一群孩子打架,禧朵拦不住,稀里糊涂的也加入了战斗,最后这一对姐妹花力战群雄,终于不出意外的被小土匪们揍了个鼻青脸肿。
两个人分别顶着一头包,预备打道回府,却发现大脑壳子无论如何也拱不进那小小的狗洞,禧朵惊奇不已:“狗洞变小啦!”
冬丫咧着嘴巴笑:“我的傻妹妹哟,是你的脑袋变大咯!”
冬丫陪她度过了许许多多的日子,后来冬丫嫁给了护院,并且怀上了孩子,每天挺着大肚子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冬丫说,她要生个小宝宝出来给禧朵玩。禧朵说,为什么不生一只小猫呢?小猫最可爱啦!冬丫咧着嘴笑的十分开心,她说,我的傻妹妹,人怎么能生一窝小猫?
她勉为其难的想,冬丫这么可爱,就算不生小猫,生个小冬丫她也凑合着吧!
可是冬丫的孩子最终没有降临到这个世上。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冬丫在院子里跌了一跤,禧朵赶到的时候,她身下的褥子已经全被鲜血浸湿,面容惨白的冬丫好像被一片红色的海洋淹没,她那样小又那样无助,却还是笑着对禧朵叮嘱:“我的傻妹妹哟,你可不能一直这么傻啊……要不然,以后谁护着你啊……”
禧朵从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血,红的刺人眼睛,她下意识的挪开目光,轻轻地说:“坏冬丫,你快起来嘛,不要吓唬人啦……”
冬丫看着她,声音微弱的说:“傻禧朵儿,你出去一会儿,等我睡醒了就来找你……好不好?”
“真的?”
“恩。”
她想冬丫不会骗她的,可是当她回来以后,找遍每一个角落,却再也没有见到冬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