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善恶女神
第九章善恶女神
四级病毒
—— 12岁前,我是n城最漂亮的女孩。孤儿院的妈妈说,你爹妈要是知道你这么水灵,保定舍不得把你扔掉啦。尽管身世卑微,但我相信人生之路上会铺满鲜花,因为命运女神青睐漂亮的女孩儿。
12岁,我成了一个麻子,21世纪唯一的麻子。命运女神原来是一个恶毒的巫婆,她嫉妒白雪公主的美貌和幸福。
我真想杀了她。
孤儿院里有两位妈妈照顾我们,可是我们真正的妈妈是梅妈妈。她是北京非常有名的医学科学家,一辈子没结婚,45岁时用半生积蓄在家乡办了这家圣心孤儿院。梅妈妈几乎每个月都来看她的孩子,把母爱一点一滴浇灌在我们心头。
2023年4月13日——我忘不了这个日子——梅妈妈又来看望我们。她照例为每个孩子带来一件小礼物,为我准备的是大蛋糕,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快活地分食了蛋糕,唱了“祝你生日快乐”,团团围住她。梅妈妈同我们亲亲热热地聊着,问了我们在学校的情况。我依偎在她怀里,嗅着12年来已经闻惯的“妈妈”的气味,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念头——想用嘴唇触触她的胸脯。那年梅妈妈58岁,仍是一头青丝,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皮肤很白很嫩,脸上没有多少皱纹,腰肢纤细,胸脯丰满,脖颈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十字架。她是天下最漂亮的妈妈,她的含笑一瞥能让伙伴们心儿醉透。
梅妈妈喜欢所有的孩子,可我知道她最喜欢我。一个感情饥渴的女孩的直觉比猎狗鼻子还厉害呢。那晚,我瞅住空子,难为情地问她:“梅妈妈,我能问一个问题吗?”梅妈妈微笑着鼓励我:“问吧,平儿,问吧。”我附到她耳边,鼓足勇气小声问:
“梅妈妈,你是我的亲妈妈吗?”
梅妈妈搂紧我,亲亲我的额头说:“孩子,就把我看作你的亲妈妈吧。”这是个含糊的回答,我不免失望。我伏在梅妈妈柔软的胸脯上,泪珠悄悄溢了出来。
几天之后,灾难之神扑扇着黑翅降临到n城,孤儿院里的孩子们都病了,然后是我们所在学校的同学,再然后是学校的老师。发烧,身上长出红色的疹子。我发病最早,病情也格外严重,连日高烧不退,身上脸上长满脓疱。所以,我对这段时间的记忆中有大段的空白,也夹杂着高烧病人的谵妄。
我隐约记得,在医生们忧惧的低语中,一个凶词悄悄蔓延:天花。北京立即派来医疗队,带队的正是梅妈妈。医院中到处是穿着白色防护衣的医护人员,他们急匆匆地走来走去;电视上宣布了严厉的戒严令,全城封锁;交通要道口布满穿着防护衣、全副武装的士兵,军用直升机在天上巡弋,用大喇叭警告封锁区内人员不得外出……多年后,丈夫为我补足这段空白。他说天花是为害已久的烈性传染病,埃及法老拉美西斯的木乃伊脸上就有天花瘢痕。历史上天花几次大流行,曾造成数千万人死亡,被称作“死神的忠实帮凶”。1796年,琴纳医生发明牛痘,人类逐渐战胜了天花。最后一次天花病例发生在1977年的索马里。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天花绝迹,停止接种天花疫苗。世界上仅保存两份天花病毒样本,一份在俄国的维克托研究所,一份在美国的疾病控制中心。为了预防病毒一旦泄露造成天花复燃,在几经推迟后,于2014年将两处的天花病毒样本全部销毁。丈夫说:
“你该想得出2023年天花复燃是何等可怕!病毒采用超级寄生,利用寄生细胞的核酸繁殖,这种寄生方法使所有抗生素对其无效,只能利用人体在千万年进化中所产生的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则是唤醒和加强这种免疫力。但经过几十年全球范围的天花真空,又停止了疫苗接种,人类对天花的免疫力大大退化了,而且各国基本没有像样的天花疫苗储备(仅美国在911事件后扩大了储备)。我们几乎对它束手无策!那时我们预料,这次突如其来的灾疫会造成至少几百万人的死亡,甚至蔓延到全世界。可怕,太可怕了!”
直到十几年后,丈夫还对它心有余悸。不过,实际上那次疫病远没有这样凶险,从美国空运来的1000万份疫苗有效切断了病毒的传播途径,孤儿院和各学校的小病人也很快痊愈。伙伴们陆续到病床前同我告别,我成了医院唯一的病人。
那段时间反倒成了我最幸福的日子。梅妈妈有了闲暇,每天都来看我,陪我聊天,甚至实现了我多年来不敢奢望的一个隐秘愿望——晚上睡在妈妈怀里,用脸蛋贴着妈妈温暖的乳房。梅妈妈从不怕传染,搂着我窃窃私语。她说:“已经确定,这次致病的是低毒性天花病毒,根本不可怕。仅仅因为你的体质特别敏感,病情才显得较重,不过很快会痊愈的。平平,不要担心,你的疤痕能用手术修复,你肯定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平平,要想开一点儿,人生常有不如意,死亡、疾患、灾难本来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面临的灾难,只是终日沉醉于对妈妈的渴恋中。我低声说:“妈妈,我好想你,每次你离开孤儿院后,我都会偷偷哭一场。我想闻你的气味,听你的声音,摸你的双手。妈妈,我真想就这样一直病下去。”
梅妈妈搂紧我,感动地说:“平平,我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第二天晚上,她突然喜气洋洋地向我宣布:她已决定认我做女儿,等我病好后就把我接到北京。“真的吗?”我声音颤抖地问,“是真的吗?”梅妈妈慈爱地拍拍我的脸,说:“当然是真的!我正在做必要的安排,最多两个星期就能办妥。”
我真的乐疯了,心儿扑扑颤颤飞离了病床。我梦见自己长出一双白色的翅膀飞到梅妈妈的家里,梅妈妈举双手接住我,脸上洋溢着圣母般的光辉。那些天我全然忘了自己的病痛,世上的一切都那么美好,窗外洁净的蓝天,医院雪白的墙壁,好闻的来苏水味儿,窗台上啾啾的小鸟……但我的美梦突然断裂。
梅妈妈从我身边悄然消失,没有留任何话语。两天后,孤儿院的小雷急慌慌跑来告诉我,梅妈妈被捕了,他亲眼看见警察把她铐走了。我震惊地问:“为什么抓她?”小雷说:“听说这次天花都怪她,你生日那天,她把病毒带到了孤儿院。是她的一个博士生薛愈向公安局告发的。”
我悲愤地说:“肯定是造谣!这个薛愈是毒蛇!梅妈妈是天下最好的人,最爱我们,她怎么可能带来病毒呢。”小雷说:“对,我们都喜欢梅妈妈。可是……听说梅妈妈已经承认了呀。”
我心急火燎地盼着病愈出院,我要去找梅妈妈,保护她,为她申冤。在焦急的等待中,身上和脸上的痂皮变干脱落了,我摸到了面部的凸凹。病房里没有镜子,但护士们躲躲闪闪的目光是我最清晰的镜子。我终于得知,我不再是人人疼爱的小天使,变成了一个麻脸小怪物。
从那时起,一个12岁的女孩已经历尽沧桑,知道在人生中幸运是何等吝啬,而噩运是何等厚颜。
2023年,天花灾疫虽然被及时制止,但它对世界造成的冲击不亚于美国911事件。不过,它在我的记忆中一直很淡漠,我的潜意识竭力抵抗着有关它的一切。两年后我从家乡逃到k城,不愿终日面对人们怜悯的目光。我曾为一声轻轻的“咦,小麻子”而同那人拼命。我15岁开始做生意,发誓要赚很多钱,将来做一次彻底的整容。一年后,一个年轻男人辗转打听,在k市找到我。高个子,运动员一样的身材,浓眉,方脸盘。他怜悯地看着我,柔声说:他叫薛愈,想为我提供做整容手术的费用。我冷淡地说:“滚,我不用你的脏钱,你是出卖耶稣的犹大。”这句话狠狠刺伤了他,他流着泪吼道:
“我是按科学家的良心行事!事关这样的弥天大祸,就是亲妈有罪我也会告发的!”
他愤怒地走了,他的愤怒改变了我对他的看法。几天之后他又赶来,再次恳求我接受他的资助,他说自己是替梅老师偿债。后来,我终于随他到上海做了整容手术。再后来,这个大我10岁的男人成了我的丈夫。
19岁那年,也就是整容手术顺利完成之后,我和他在上海东方饭店的床上有了第一次云雨。他发狂地吻着我的裸体,吻着我每一寸平复如初的皮肤,尤其是我的脸庞。他喃喃地说:“我爱你,你仍然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我也狂热地回吻着,但亢奋中不免伧然,我知道自己的美貌已不是原璧,天花留下的伤痕仍埋在皮肤深处,埋在我内心深处,永远不能平复了。云雨之后,我伏在他胸前,低声说:
“该对我说说她了,说说那位梅……吧。”
薛愈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完整地叙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说,其实他十分崇敬梅老师,她专业精湛,宅心仁厚,风度雍容,几乎是一个完人。但她的学术观点相当异端,而“一个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
他说,梅老师曾作为访问学者在俄罗斯维克托研究所工作过半年,那时该所的天花病毒还没有销毁,可以说她是21世纪的中国人中唯一有机会接触天花病毒的。而且,她从俄罗斯回来后常常有一些可疑的行为,有些实验她总是一个人做,不让任何人插手。所以,2023年天花复燃后,他立即把怀疑的矛头对准了梅老师。他的怀疑完全正确,在随后的公开审讯中(大批国外记者旁听了这次审讯),梅老师毫不迟疑地承认了,她以“某种方法”从维克托研究所取得了病毒样本,此后一直进行秘密培养和保存。因为她历来反对销毁天花病毒样本,她说上帝创造的任何生命都有存在的价值,即使是凶恶的病毒也罢。已经知道,脊髓灰质炎病毒能被利用来攻击脑瘤,而天花病毒对艾滋病毒有抑制作用,毁掉它们就是对未来犯罪。她告诉媒体,她的所有研究都是个人行为,个人愿承担全部责任(此前西方国家曾有一些暧昧的猜测)。
那么,她保存的天花病毒呢?梅老师说,在那次病毒泄露之后她彻底销毁了所有样本。随后对研究所的大搜查证实了这一点。她一直拒绝请律师,因为她承认:“对于那些被毁坏容貌的患者来说,我的罪孽无可饶恕。”
薛愈停止叙述,抬头看看我,我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忽然震荡了一下。梅妈妈这句话无疑是对我说的。我越过时间和空间,看到了她当时愧疚的目光。看来,她后来决定收养我,也是对所犯错误的忏悔。我心乱如麻,沉默不语。薛愈用目光探索着我的内心,轻声问:
“你恨她吗?”
我恨她吗?不知道。她的过错毁了我的容貌,但她也向我播洒了美好的母爱。我问:“她被关在哪儿?”
“q城监狱。20年有期徒刑。对于58岁的梅老师来说,这几乎是无期了。”他又说,“不过公平地说,这个刑期不算重。她可不仅仅是渎职!她公然违犯国家法律,把极危险的病毒偷偷带回国内,简直是胆大妄为!我直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梅老师竟然能干出这么不负责任的事。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他重复道。
我叹了口气:“我要去看她。不管怎么说,她对我们这群孤儿可说是恩重如山。你陪我一块儿去吧。”“不,我不去。”“为什么?”我奇怪地问,“她毕竟是你的老师。是不是因为曾向警方告发她而内疚?别生气,我是开玩笑。”薛愈平静地说:“我不生气,也不内疚,但我不想去看她。”我盯着他的眼睛,在那儿发现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q城监狱离k城300多公里,位于一片浅山之中。进了监狱,首先看到百花怒放的大花圃。一位姓杨的女狱警为我办理着探监手续,她很爱说话,边填卡边说:“梅心慈是这儿的模范犯人。你来看她,很好,多开导开导她。你与犯人的关系?”“我小时在n城孤儿院,她是孤儿院的资助人。”“是啊是啊,来探望她的大都是当年的孤儿。那时她一定对你们很慈爱,对吧?”“对,她是大家的妈妈。”“去吧,多开导开导她,毕竟是快70岁的老人了。”两名男狱警背着手立在探望室的远端监视着。梅妈妈走出来,步履相当艰难。她坐下,我们隔着钢化玻璃互相凝望,心绪激荡,一时无语。这10年间她的头发全白了,仍在脑后挽一个清清爽爽的髻。囚服很整洁,保持着过去的风度。梅妈妈先开口说话,她端详我的面部,满意地说:
“平平,手术很完美。你仍然很漂亮,我真高兴。”
“梅妈妈,我们10年没见面了。”我心情复杂地说,“我忘不了在医院那段相处。”“可惜我没能实现对你的许诺,没能把你带到北京。”“你是否当时已有预感?记得咱们同榻而眠时,你不止一次告诉我,人生常有不如意,死亡、疾患、灾难都是人类不可豁免的痛苦。对于12岁的孩子来说,这些话未免太苍凉了。”梅妈妈微微一笑:“不仅是预感,我早就确切知道自己的结局。不过我原想被捕前来得及把你安排好的。”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算了,过去的事情不提它了。梅妈妈,薛愈和我很快要结婚了,他今天本来要同我一起来的,临时有事被拖住了。他让我代他问好。”
不知道梅妈妈是否相信我的说辞,不过她慈祥地微笑着:“谢谢你来看我,谢谢薛愈。他是个好青年,有才华,有责任感。祝贺你们!”
“你的腿怎么样?我看你行走很困难。”“风湿性关节炎。不用担心,监狱的医疗条件很好。”我顿住了,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10年的分离在我们之间造成了巨大的断裂,她几乎是一个陌生人了。但我心中仍顽强地保存着很多记忆:熟悉的妈妈味儿,温暖的乳房,柔软白净的双手……“梅妈妈,你多保重,争取早日出狱。我会常来看你的。”“再见,孩子,谢谢你。替我向薛愈问好。”以后我常去看她,每月一次。两人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以进行母女般熟不拘礼的谈话了。每逢她的生日,我就带去一个大蛋糕,我想报答她当日的情意。每次探望后,薛愈都仔细打听梅妈妈的情况,还为她购买了治疗风湿性关节炎的药物,看来他不是不关心她。但薛愈坚决不去探望她,我怎么劝说也不听。我觉得,他和梅妈妈之间有一个隐秘的心结,至于究竟是什么,我猜不透。
半年后我们结婚了,新家安在k城。北京房价太高,这些年,整容手术已经花光了薛愈的积蓄。每星期五晚上,薛愈乘火车赶到k城同我相聚。小别胜新婚,他常常一进门就把我扑到床上,尽情宣泄一番,再起来沐浴进餐。半年后,在一次酣畅淋漓的做爱后,他陶然躺在床上养神,我推推他,说:“愈,起来,要商量一件大事。”
他把我搂到怀里:“说吧,我听着呢。”
“我想把妈妈接回家。”他的身体忽然僵硬了,“梅妈妈的病情日益恶化,今天我去探监,她已经坐上轮椅了。管教说正在为她办减刑,还说像她这种情况可以先办保外就医,可惜她没有亲人。愈,把她接回家吧,行不行?”
丈夫久久不说话。我劝他:“愈,你和梅老师之间究竟有什么心结?梅妈妈是一个好人,当然她犯了罪,把我变成丑陋的麻子,还几乎造成大灾难。但毕竟只是疏忽,又不是有意的。在圣心孤儿院时梅妈妈就常教诲我们,要学会宽恕别人。”
薛愈坐起来,月亮的冷光映着他的裸体。他在茶几上拿了一支烟,点着,烟头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他说:
“平,有些情况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没告诉你,也没告诉警方。我怕说出来会使梅老师成为人类公敌。”这个词太重了,我震惊地看着他,“我和她之间没什么心结,从个人品德看,我非常敬重她。但她的科学观相当异端,我说过,走火入魔的科学家比魔鬼还可怕。平,孤儿院那场疫病并不是无心之失,她是有意而为。”
我在夜色中使劲盯着他的眼睛:“你是在开玩笑,你是在胡说。”
“不,我很认真。当然我没什么真凭实据,但直觉告诉我,这个推测不会错。这些年我执意不与她见面,就是想逃避对这件事的证实。如果她真是有意向孤儿院投放病毒,那……太可怕了。”
“你凭什么怀疑她?”
“我曾偶然听她透露过什么‘低烈度纵火’,恰恰2023年的致病原并不是烈性天花野病毒,而是经过专门培养的,低毒性的。正是因此才没酿成惊天大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