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临界 - 王晋康科幻精选合集 - 王晋康 - 科幻灵异小说 - 30读书

第七章临界

第七章临界  ——低烈度纵火

谨以此文献给我仰慕的一位科学家。但本文不是报告文学,人物、情节均有虚构。——题记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1990年6月22日,因为此后数月令人惊悚的日子是从那天开始的。那年,我14岁,姐姐文容16岁,爷爷文少博78岁,奶奶楚白水75岁。

离亚运会开幕还有整整三个月,在北京随处可以摸到亚运会的脉搏。街上到处是大幅标语,高架桥的栏杆上插满“迎接亚运”的彩旗,姐姐和我的学校里都在挑选亚运会的志愿服务人员,公交车司机在学习简单的英语会话。只有爷爷游离于这种情绪之外,仍独自待在书房里埋头计算。那天早上,奶奶比往常起得更早,做好早饭,拿出一套新衣让爷爷穿上,昨晚她已逼爷爷去理了发。她端详着穿戴整齐的爷爷,笑道:

“哟,这么一打扮,又是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小伙儿啦!”

姐姐和我都起哄,说,爷爷真漂亮,爷爷帅呆啦!爷爷像小孩子一样难为情地笑着。爷爷老啦,确实有点儿“老小孩”的迹象,笑起来像小孩一样天真。他在生活琐事上一向低能,现在更离不开奶奶的照顾。爷爷生于豪门望族,当年的文家二少爷也曾是风流倜傥。但他从英国留学归来便选择了一项最艰苦的职业——地质勘探。50年的风雨已经彻底改变了他的气质,现在,从外貌看来,他更像偏远地区的乡村老教师。

爷爷马上要去位于复兴路北的国家地震局(我去过那里,是一幢能抗7级地震的大楼)做报告,报告的具体内容爷爷对我们严格保密,他一向严格执行《地震预报条例》的规定。不过据我猜测,这次报告很可能涉及亚运会期间的震情。

别人开玩笑说,我家实行隔代遗传。爷爷是国内著名的地质学家,国内几个大油田的发现都有他的功劳,连他的学生中都有几个中科院院士呢。奶奶是有名的医学生物学家,中国消灭了天花和脊髓灰质炎病毒,其中有她很多心血。可惜爸爸那代人没继承他们的衣钵,不过这个传统让我和姐姐接续上了。虽说在1990年说这话还嫌太早,但至少在我和姐姐的学校里,我们已是有名的地震和病毒小专家了。

我父母常年在外地(大庆油田)。自从爷爷奶奶退休并定居北京后,我和姐姐一直住在爷爷家。那时爷爷还没有搬家,住在平安里一座小四合院里,房子十分破旧,下雨时首先要用雨布遮盖爷爷的那台286电脑,然后收拾满桌满床的大部头书籍:地震学、世界地震带挂图、古地磁学、地球固体潮、20年中国地震台网观测报告汇编、病毒学、医学免疫学、血型血清学、干扰素治疗……爷爷奶奶似乎比退休前还忙,尤其是爷爷,每天埋头于电脑前认真计算着。夏天,破旧的纱门挡不住蚊虫,他干脆弄两只水桶把腿脚泡进去,一来防蚊叮,二来降温。冬天房子像冰窖,他把一只小火炉放在桌边,手冻僵了,就在火上烤一会儿。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石油物探局专门为爷爷配置了一台取暖锅炉为止。

常常有他们的学生来这儿探望或请教。他们常常先站在天井里大声问好,然后再进屋。凡是爷爷的学生,都是称呼老师、师母好;凡是奶奶的学生,则称呼文老师、楚老师好。我和姐姐发现这条规律,常躲在一旁验证,百试百灵。

我和姐姐并没有刻意去继承爷爷奶奶的衣钵,但他们的知识不知不觉就传给我们了,因为这些知识一直弥漫在空气中,潜移默化地渗入了我们的血液。比如,姐姐常常流利地告诉同学,病毒都是采用超级寄生,利用被攻击细胞的核酸来繁殖的,所以,任何药物包括抗生素对病毒基本是无能为力的,只能依靠人类在千万年进化中产生的特异免疫力,疫苗的作用则是唤醒和强化这种免疫力。不过,人类对病毒的战争已经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功,天花病毒已经被全歼,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全歼已经提上日程。为什么先拿这两种病毒开刀?因为它们只寄生于人体,没有畜禽的交叉感染渠道。现在,中国卫生部正在部署围剿脊髓灰质炎病毒的大战役,将从1993年开始,连续数年对8亿儿童进行免疫。奶奶虽然已退休,卫生部的轿车仍然常来把她接去,参加某个重要讨论。姐姐笑着对奶奶说:

“奶奶,别把坏蛋杀完了,留两个给孩儿杀杀。”

奶奶笑道:“留着哪,病毒的全歼可不是二三百年能干完的事。”

我也常常给同学举办地震知识讲座。我说,地震是人类最凶恶的自然灾难,20世纪共发生7级以上地震65起,8级以上7起,死亡103万人。地震中最常见的是构造型地震,因为地壳是由六大板块(太平洋、亚欧、非洲、美洲、印度洋、南极洲)组成,各板块缓慢运动,互相积压,形成三大地震带,即环太平洋地震带、欧亚地震带(又称地中海-喜马拉雅地震带)和海岭地震带。我国处于两大地震带之间,震灾十分频繁。1900年以来中国地震死亡人数55万,占全世界的53%;1949年来死亡人数27万人,占全国同期自然灾害死亡人数的54%。而且——和其他学科的科学家不同,地震学家们是一伙自卑的家伙,因为,尽管他们投入了巨大的心血,但在地震预报方面实在是乏善可陈!1966年,邢台地震伤亡惨重,周总理亲自部署对地震预报的研究。1975年,成功预报了海城地震,经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成为唯一载入地震预报史册的范例。那时,在“文革”期间的亢奋中,有人宣称中国已完全掌握地震预报的规律。但仅仅一年后,唐山地震来了,它阴险地偷越众多机构组成的警戒线,狞笑着扑向梦乡中的唐山人。对地震工作者来说,这是一次极为丢脸的失败,地震爆发后,国家地震局竟然不能确定震中在哪儿!幸亏几位唐山人星夜驱车赶往国务院汇报灾情,国家才开始组织抢救工作。

我是在唐山地震之后出生,但我想我目睹了唐山地震的惨景——通过爷爷的眼睛和爷爷的叙述。地震第二天爷爷就赶到现场。美丽的唐山全毁了,房屋几乎全部倾颓,烟尘聚集在城市上空,久久不散,就像死神的旗幡。火车轨道被扭成麻花,水泥路面错位。地上分布着很多纵横裂缝,最宽可达30米。五个水库的大坝被震垮。一个男人从四楼跳下来,却被同时落下的楼板压住双脚,身体倒吊在半空中死了;一位妈妈已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但还是被砸死,她最后的动作是竭力想护住怀中的孩子;另一位妈妈幸运地逃了出来,在废墟中机械地走动,哄着怀中的孩子——孩子早已长眠不醒;很多幸存者被挤在狭小的空间中,在黑暗和酷热中待了数天才被救出。一直到多少年后,他们睡觉时甚至不敢熄灯,因为只要沉入黑暗,他们就开始心理性的窒息!

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啊!所有赶来救援的人,从身经百战的老师长到长着娃娃脸的小兵,都要惊愕地看上几分钟,把撕裂的心房艰难地平复,才脸色阴沉地投入抢救。不过,对于地震工作者来说,更多的是痛愧,是无地自容。爷爷说,那时他乘的是石油勘探局的汽车,还没有成为众矢之的,而那些乘国家地震局车辆的同行们简直没法出门。一位老大爷对他们哀哀地哭诉着:“为啥不提前打个招呼哩,你们不是管地震预报的吗?”血迹斑斑的年轻伤员们咬牙切齿地骂:“这些白吃饭的,饿死他们!砸死他们!”

国家地震局的老张是爷爷的熟人。白天,他们默默忍受着唐山人的咒骂,记录着各种宝贵的资料。当时正值盛夏,废墟中的尸体很快就腐烂了,令人作呕的怪味儿在周围涌动,呕得人根本无法进餐。他们用酒精把口罩浸湿,一言不发地工作着。一天晚上,老张来找爷爷,声音嘶哑地说:“文老,咱们出去走走!”爷爷跟他出去了。月亮没出来,废墟埋在浓重的夜色中,除了帐篷里泻出来的灯光,唐山黑得像地狱。老张一直低着头,磕磕绊绊地走着,等到远离帐篷,老张站住了,一句话没说,忽然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爷爷没劝他,陪着他默默流泪。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后,老张问他:

“文老,地震真的不能预报吗?咱们真的无能为力吗?”

爷爷生气地说:“怎么不能!没有人类认识不了的规律!”

爷爷那时的主业是石油物探,搞地震预测只是兼职。他在石油物探方面已是一代宗师,桃李满天下,而且已年近古稀,没理由再转行。但邢台地震尤其是唐山地震后,几十万冤魂的号哭一直在他耳边回响。1978年,他正式递交了退休申请,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全身心投入地震预报的研究——但只能是私人性质的研究了。多年后,一位伯伯曾叹息地告诉我,你爷爷为这个决定吃了大亏。他那时虽然已68岁,但身体好,思路清晰,经验丰富,部里原打算让他再干几年的。他这么一退,首先是经济上吃亏,因为那些年还没有到涨工资的高峰期,退休工资很低。再者,过早从科学家的主流圈中退出来,还有很大的隐性损失,这一点就不必多言了。

我想伯伯说得对。爷爷的晚年是相当困窘的,工资不高,又把大部分工资用于购买资料——他不是进行官方研究,资料费没处报销。可以说,退休后他完全靠奶奶的工资养着。在和爷爷奶奶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我和姐姐都能触摸到家中的贫穷。常常有国外的学生来看爷爷,他们大都衣着光鲜,唇红齿白,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他们惊讶地打量着爷爷的陋舍,小心地掩饰着目光中的怜悯。我想,恰在这时我最佩服爷爷。因为他在这些怜悯的目光中尚能坦然微笑,不卑不亢。这一点太难啦,至少我在这些客人面前就很难没有一点儿自卑。在我成人后,每当看到报上说某某知识分子“安于贫贱”“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之类的滥调时,我就反胃。我觉得,若不能让士大夫阶层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以保证他们思想和研究的自由,这个社会就是病态的、畸形的、没有前途的。

“爷爷,你后悔吗?”有一天我向他转述了那位伯伯的话,问他。爷爷停下蒲扇,沉思地看着我。他不是在看我,是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处。过一会儿,他说:

“1966年邢台地震后,周总理亲自找李四光先生和我谈话。他痛心地说,地震给中华民族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地震能预报吗?李先生说能!我也说能!周总理说:拜托你们啦,希望在你们这一代把地震预报搞成。从那时起我们做了很多努力,成功地预报了海城地震,可惜漏报了最凶残的唐山地震。现在,周总理和李先生都已不在人世,当时谈话的就剩下我一人了。”

他没有回答后悔不后悔,我也没再问。

我和姐姐吃早饭时,爷爷已早早吃完,坐在正间的竹圈椅里静候。听见他低声问奶奶:“车辆联系好了吗?不会误事吧?”这已是他第二次询问了。奶奶耐心地说:“不会误事的,是国家地震局派的车,昨晚石油物探局还问用不用他们派车,我谢绝了。”

姐姐瞄瞄爷爷,抿嘴乐道:“你看爷爷就像赶考的孩子,蛮紧张呢!”我说:“笑话,爷爷会紧张?爷爷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连政治局委员们还听过他的课呢。”姐姐没争辩,扒完饭骑车走了。我出去时,发现爷爷确实有点儿紧张,他一言不发地坐着,目光亢奋,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椅子扶手。后来,知道这次报告的内容之后,我才理解爷爷的紧张,那是对于一个高度敏感的地区(首都)、高度敏感的时间(亚运会)所做的强震预报呀!事后国家地震局的张爷爷说,当爷爷在6月22日报告会上撂出这个响炮时,会议参加者都惊呆了。他说:“也只有你爷爷的资历和胆量敢撂这个响炮,只有他一人!”

该上学了,我推出自行车。这时一辆轿车开到大门口,国家地震局的何伯伯进来,和我打了个招呼:“小郁,上学呀?”我说:“伯伯好,爷爷等你很长时间了。”何伯伯在天井处大声问了好,说:“文老师咱们出发吧!师母,中午老师不回来,饭后休息一会儿,下午我送他回来。”奶奶交代着:“若下午赶不回来,记住5点钟让他吃降压药,药片在他右边口袋里放着。最近血压又高了,低压130,高压200。”何伯伯说:“我会提醒他的,师母,你放心。”

何先生扶爷爷上车后,汽车开走了。

爷爷预报地震不需要声光报警器,不需要gps观测网络、地磁观测仪、地电观测仪、重力观测仪和电磁波观测仪,不需要水位计、蠕变仪、岩体膨胀计——作为私人性质的研究,他也没有这些条件。他所拥有的,就是他费尽心血搜集到的浩繁的地震资料,还有一把计算尺(后来升格为286、386电脑)。所有预测结果都是在纸上算出来的。

我常常帮爷爷计算,也很早就大致了解了他的理论核心——可公度计算。可公度计算是说:各地震带的地震肯定各自具有相对不变的物理成因,因而有相对不变的物理规律。这些物理成因可能埋得很深,一时抽提不出来,但可以先把它们虚化,用纯数学手段凑出一些公式来逼近它。有了这些近似公式,就能对未来的地震做出近似的预测。比如,1906年以来世界上8。5级以上地震共12次,按发生日期依次编号为x(i)=1917。5。1;1917。6。26;1920。12。16;1929。3。7……1958。11。6。用可公度法试算后发现间隔时间大致符合以下一些等式:

x(3)+x(6)=x(2)+x(5)

x(4)+x(7)=x(1)+x(11)

……

x(3)+x(12)=x(4)+x(11)

把二元相加的结果画在坐标上,能得出一张图形基本对称的坐标图。依照这张图做适当外推,就可对未来的8。5级以上大震做出预测。当然实际没这么简单,实际计算时每个预测结果都要用多元可公度计算互相校核,还要用爷爷自创的“醉汉游走理论”推算这个结果的可信度。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种极简化的运算,它抛弃了地震的物理内核,转化为地震参数的纯数学运算。

很早我就知道,地震界的大部分专家对爷爷的预测办法颇有微词。由于爷爷的人品和声望,他们一般不公开批评,但私下里他们叹息着:“文先生真的老了,文先生怎么从科学宿儒变成算命先生了呢?”这些叹息也传到我和姐姐的耳中。我们确实心中嘀咕:凭这些简单的计算就能抓住地壳深处潜行的魔鬼?但爷爷确实做出很多接近正确的预报:像1983年新疆乌恰地震,1989年10月17日美国旧金山6。9级地震,其后还有1992年6月28日美国加利福尼亚7。4级地震,1993年10月12日日本关东7。1级地震……爷爷的声名(指地震预测方面的声名,作为石油地质学家他早已闻名遐迩了)渐渐传播到海内外。常常有国内外的人士给爷爷写信,对爷爷的“神机妙算”表示仰慕,把他誉为刘伯温式的“预测宗师”。慢慢地,我和姐姐也忘了心中的嘀咕。

爷爷不会错的——他怎么可能错呢?看看他为地震预测投入的心血、做出的牺牲和承受的苦难,如果真有一个主管宇宙运行的上帝,也会被爷爷感动的。

亚运会一天天临近。街上满是吉祥物熊猫盼盼的图样。从盼盼家乡送来的熊猫雕塑在北中轴路落户,由于赶工太紧,这件雕塑有点儿失真、有点儿驼背,不过孩子们不大理会这点儿“残疾”,照样喜欢它。奥林匹克体育中心、亚运村、专为亚运村配套的北辰购物中心都相继完工,亚运会的气氛越来越浓了。

6月22日以后,国家地震局在门头沟召开了北京震情会商会,这次爷爷没有参加。由于爷爷的严格保密,我一直不知道爷爷曾撂过一个响炮,但我对爷爷的行迹越来越疑惑。两个月来,他一直趴在电脑前狂热地计算着、校核着。他的血压升到了230/140hg,眼睛充血,手指发颤,脸色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奶奶很着急,逼着他吃药,有时甚至强行关掉电脑,但只要奶奶转过脸,他马上溜回书房。

他为什么这样焦灼和担心?姐姐发现了他的异常,担心地问:“奶奶,爷爷的脸色太差了,他在忙些什么呀?”

奶奶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这一天,我夜里起来小便,偶然听到爷爷焦灼的低语:“……已多次校核,每次可公度计算指向同一个结果……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国家地震局迟迟不发震情预报……”

我愣住了。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我足以猜到爷爷焦灼的原因:北京有大震!在亚运会期间!

大概听到我的动静,爷爷那边不说话了。我小便后躺在床上睡不着。木隔板那边,姐姐睡得正香,鼻息绵绵细细。犹豫了半个小时,我跳下床,偷偷溜到爷爷的电脑前,打开它。爷爷的资料库设置有密码,但他对密码太相信了。爷爷70岁开始学电脑,现在已经能熟练地应用,这已经相当不易。不过他毕竟老了,他只能浮在电脑的表层程序而我能下潜到水底。没费什么事,我就破解了密码,打开爷爷的文件,一帧帧地寻找,终于找到我要的东西:

90。07号震情预报:预测三要素为:时间:1990年9月20日地点:北京昌平一带震级:7。5~8。0级附注:已提交1990年5月5日政协第七届全国委员会昌平?8。0级地震?亚运会期间?我简直傻了。屏幕上似乎闪出唐山大地震的画面:倾颓的楼房,阳台在半空中摇晃……扭曲的钢轨,阴森森的地裂……我打一个寒战,揉揉眼睛,另一些画面又占据了屏幕:死在窗台边的母女,半空中倒吊的男人……令人作呕的腐尸气味……

有人拍拍我的脑袋,我惊得一乍,迅速扭回头,是姐姐。她揉着眼睛奇怪地看着我。“郁郁,你在干什么?已经夜里2点啦!”她睡意浓浓地说。我赶忙关了电脑,强笑道:“没事没事,我在查一份资料。姐姐,别告诉爷爷奶奶啊!”

我溜回去,睡到床上。姐姐解手后还隔着木板壁问了一句:“郁郁,你在查什么?”我装着没听见。我不敢告诉姐姐,女孩子的嘴巴总是要松一些。虽然14岁是一个满不在乎的年龄,但从小受爷爷熏陶,我知道地震预报泄漏出去是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想那晚我一定会失眠的,一个小时后我还是进入了梦乡。

因为心中藏有这个恐怖的秘密,我在一夜之间长了10岁。我独自从欢快亢奋的社会氛围中游离出来,惊悸地注视着亚运会的进程。开幕式已开始彩排,看过彩排的同学眉飞色舞地说:美极了!报道说萨马兰奇已经确定要出席亚运会,定于9月21日到京。内幕消息说,将在念青唐古拉山下的当雄县城采集天火作为亚运圣火,采火人已经内定,是一个叫达娃央宗的藏族姑娘。节日的北京如一条奔腾喧闹的河流,河道两旁花团锦簇……而在地下,那个魔鬼正一步步向我们逼近,它只要抖抖身躯,打一个哈欠,就会带来惨绝人寰的灾难。我常常想跳到大街上去高喊:你们干吗还要搞这些花哨的东西?快准备吧,“它”要来了!

爷爷不再计算,看来已不需要复核了。他总是坐在正间的竹圈椅中,神情肃然地盯着不可见的远方。奶奶肯定知道内情,但她仍保持着平日的节律,采买,做饭,偶尔同研究所的后辈们通通电话。不过,我能察觉到她内心的焦忧。在我们这个四口之家里,只有姐姐什么也不知道。随着亚运会的临近,她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每天回家,自行车没停稳,就开始通报今天的花边新闻。她根本不知道,在我听来,这些新闻是多么浅薄可笑。

有时我甚至对爷爷的沉默心生怨恨。爷爷,作为一个预知天机的人,你为什么不到街上大声疾呼,唤醒满街的梦中人呢?如果是受法律所限不能张扬的话,你至少该考虑到家庭的自救,带我们悄悄迁移到别处躲躲嘛。不过总的说我理解爷爷,关键是没人能确切肯定自己的预报绝对正确,而一旦误报将造成巨大的损失。像1989年,美国气候学家布朗宁预报圣路易斯市12月上旬有大地震,引发了民众的歇斯底里,造成了6亿美元的损失。中国唐山地震后,一个回乡民工在火车站听到几句谣传,回烟台后散播,在烟台掀起一场恐慌……地震预报真是天下最难的事业,进也难退也难,一字重如千钧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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