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爱因斯坦密件:第一章生命之歌
第一章生命之歌
机器人弟弟的威胁
孔宪云晚上回到寓所时看到了丈夫从中国发来的传真。她脱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掉传真躺到沙发上。 孔宪云是一个身材娇小的职业妇女,动作轻盈,笑容温婉,额头和眼角已刻上45年岁月的痕迹。她是以访问学者的身份来伦敦的,离家已一年了。
“云:研究已取得突破,验证还未结束,但成功已经无疑……”
孔宪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早已不是容易冲动的少女,但一时间仍激动得难以自制。那项研究是二十年来压在丈夫心头的沉重梦魇,并演变成了他唯一的生存目的。仅一年前,她离家来伦敦时,那项研究依然处于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做梦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进展。
“其实我对成功已经绝望,我一直用紧张的研究来折磨自己,只不过想做一个体面的失败者。但是两个月前,我在岳父的实验室里偶然发现了十几页发黄的手稿,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罗赛达石碑,使我二十年盲目搜索到又随之抛弃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这些告诉你父亲。他在距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步,承认了失败,这实在是一个科学家最惨痛的悲剧。”
往下读传真时,宪云的眉头逐渐紧蹙,信中并无胜利的欢快,字里行间反倒透着阴郁,她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但我总摆脱不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似乎一直生活在这位失败者的阴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愿永远这样,不管这次研究发表成功与否,我不打算屈从于他的命令。爱你的哲2253年9月6日
孔宪云放下传真走到窗前,遥望东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触万千,喜忧参半。二十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给一个韩国人,母亲高兴地接受了,父亲的态度是冷淡的拒绝。拒绝理由却是极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长相厮守?你是在5000年的中华文明中浸透的,他却属于一个咄咄逼人的暴发户。”
虽然长大后,宪云已逐渐习惯了父亲乖戾的性格,但这次她还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亲并不是开玩笑。她讥讽地说:“对,算起来我还是孔夫子的百代玄孙呢。不过我并不是代大汉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朴重哲也无意做大韩民族的使节,我想民族性的差异不会影响两个小人物的结合吧。”
父亲拂袖而去。母亲安慰她:“不要和怪老头一般见识。云儿,你要学会理解父亲。”母亲苦涩地说,“你父亲年轻时才华横溢,被公认是生物学界最有希望的栋梁,但他几十年一事无成,心中很苦啊。直到现在,我还认为他是一个杰出的天才,可是并不是每一个天才都能成功。你父亲陷进dna的泥沼,耗尽了才气,而且……”母亲的表情十分悲凉,“这些年你父亲实际上已放弃努力,他已经向命运屈服了。”
这些情况宪云早就了解。她知道父亲为了dna研究,33岁才结婚,如今已是白发如雪。失败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变得古怪易怒——而在从前他是一个多么可亲可敬的父亲啊。宪云后悔不该顶撞父亲。
母亲忧心忡忡地问:“听说朴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云儿,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难的准备。”
“算了,不说这些了,”母亲果决地一挥手,“明天把重哲领来让爸妈见见。”
第二天孔宪云把朴重哲领到家里,母亲热情地张罗着,父亲端坐不动,冷冷地盯着这名韩国青年,重哲则以自信的微笑对抗着这种压力。那年重哲28岁,英姿飒爽,倜傥不群。孔宪云不得不承认父亲的确有某些言中之处,才华横溢的重哲的确过于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母亲老练地主持着这场家庭晚会,笑着问重哲:“听说你是研究生物的,具体是搞哪个领域?”
“遗传学,主要是行为遗传学。”
“什么是行为遗传学?给我启启蒙——要尽量浅显啊。不要以为遗传学家的老伴就必然是近墨者黑,他搞他的生物dna,我教我的音乐哆来咪,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内政。”
宪云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着字句,简洁地说:
“生物繁衍后代时,除了生物形体有遗传性外,生物行为也有遗传性。即使幼体生下来就与父母群体隔绝,它仍能保存这个种族的本能。像人类婴儿生下来会哭会吃奶,小海龟会扑向大海,昆虫会避光或佯死等。有一个典型的例证:欧洲有一种旅鼠,在成年后便成群结队奔向大海,这种怪僻的行为曾使动物学家们迷惑不解。后来考证出它们投海的地方原来与陆路相连。毫无疑问,这种迁徙肯定曾有利于鼠群的繁衍,并演化成可以遗传的行为程式,现在虽然已时过境迁,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顽强地保持着,甚至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惧。行为遗传学就是研究这些本能与遗传密码的对应关系。”
母亲看看父亲,又问道:
“生物形体的遗传是由dna决定的,像腺嘌呤,鸟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与各种氨基酸的转化关系啦,红白豌豆花的交叉遗传啦,这些都好理解。怎么样,我从你父亲那儿还偷学到一些知识吧!”她笑着对女儿说,“可是,要说无质无形、虚无缥缈的生物行为也是由dna来决定,我总是难以理解,那更应该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着说:“上帝只存在于某些人的信念之中。如果抛开上帝这个前提,答案就很明显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够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来传递上一代信息的介质,仅有生殖细胞。所以毫无疑问,动物行为的指令只可能存在于dna的结构中,这是一个简单的筛选法问题。”
一直沉默着的父亲似乎不想再听这些启蒙课程,开口问:“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么?”
重哲昂起头:“我不想搞那些鸡零狗碎的课题,我想破译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无论是病毒、苔藓还是人类,其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续后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来的。有了它,母狼会为了狼崽同猎人拼命,老蝎子心甘情愿作小蝎子的食粮,泥炭层中沉睡数千年的古莲子仍顽强地活着,庞贝城的妇人在火山爆发时用身体为孩子争得最后的空间。这是最悲壮最灿烂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译它。”他目光炯炯地说。
宪云看见父亲眸子里陡然亮光一闪,变得十分锋利,不过很快就隐去了。他仅冷冷地撂下一句:
“谈何容易。”
重哲扭头对宪云和母亲笑笑,自信地说:“从目前遗传学发展水平来看,破译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楼了。这条无所不在的咒语控制着世界万物,显得神秘莫测。不过反过来说,从亿万种遗传密码中寻找一种共性,反而是比较容易的。”
父亲涩声说:“已有不少科学家在这个堡垒前铩羽而归。”
重哲淡然一笑:“失败者多是西方科学家吧,那是上帝把这个难题留给东方人了。正像国际象棋与围棋、西医与东方医学的区别一样,西方人善于做精确的分析,东方人善于做模糊的综合。”他耐心地解释道,“我看过不少西方科学家在失败中留下的资料,他们太偏爱把行为遗传指令同单一dna密码建立精确的对应。我认为这是一条死胡同。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于dna结构的次级序列中,是隐藏在一首长歌中的主旋律。”
谈话进行到这里,宪云和母亲只有旁听的份儿了。父亲冷淡地盯着重哲,久久未言,朴重哲坦然自若地与他对视着。宪云担心地看着两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闯进来,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他满身脏污,抱着家养的白猫小佳佳,白猫在他怀里不安地挣扎着。妈妈笑着介绍:
“小元元,这是你朴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猫,用脏兮兮的小爪子亲热地握住朴重哲的手。妈妈有意夸奖这个有智力缺陷的儿子:“小元元很聪明呢,不管是下棋还是解数学题,在全家都是冠军。重哲,听说你的围棋棋艺还不错,赶明儿和小元元杀一场。”
小元元骄傲地昂起头,鼻孔翕动着,那是他得意时的表情。朴重哲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这个圆脑袋的小个儿机器人,他外表酷似真人,行为举止带着5岁孩童的娇憨。不过宪云透露过,小元元实际已17岁了。
朴重哲故意问:“他的心智只有5岁孩童的水平?”
宪云偷偷看看爸妈,微微摇摇头,心里埋怨重哲说话太无顾忌。朴重哲毫不理会她的暗示,斩钉截铁地说:“没有生存欲望的机器人永远也成不了人。”
元元懵懵懂懂地听着大人谈论自己,转着脑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虽然宪云不是学生物的,但她敏锐地感觉到重哲这个结论的分量。她看看父亲,父亲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孔宪云心中忐忑,跟到父亲书房,父亲默然良久,冷声道:
“我不喜欢这个人,太狂!”
宪云很失望,心里斟酌着,打算尽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见。忽然听见父亲说:“问问他,愿不愿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宪云愕然良久,咯咯地笑起来。她快活地吻了父亲,飞快地跑回客厅,把好消息告诉母亲和重哲。重哲当即答应:“我很愿意到伯父这儿工作。我拜读过伯父年轻时的一些文章,很钦佩他清晰的思路和敏锐的直觉。”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尽之意:对一个失败英雄的怜悯。宪云心中不免有些芥蒂,这种怜悯刺伤了她对父亲的崇敬。但她无可奈何,因为他说的正是家人不愿道出的真情。
婚后,朴重哲来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开始了他的马拉松研究。研究举步维艰。父亲把所有资料和实验室全部交给女婿,正式归隐。对女婿的工作情况,从此不闻不问。
传真机又轧轧地响起来,送出另一份传真。
“云姐姐:
你好吗?已经一年没见你了,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