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们向何处去
第五章我们向何处去
当家园沉入海底 就在爸爸要去被淹没的图瓦卢接我爷爷的头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爷爷已经死了。
梦中我可不是在澳大利亚的西部高原。这儿远离海边,傍着荒凉的维多利亚大沙漠,按说不该是波利尼西亚人生活的地方。可是28年前一万多图瓦卢人被迫撤离那个八岛之国时(波利尼西亚语言中,图瓦卢就是八岛之群的意思。实际上应再加上一个无人岛,共为九岛),只有这儿肯收留这些丧家之人,图瓦卢人无可选择。听爸爸说,那时图瓦卢虽然还没被完全淹没,但已经不能居住了,海潮常常扑到我家院子里,咸水从地下汨汨冒出来,毁坏了白薯、西胡芦和椰子树。政府发表声明,承认“图瓦卢人与海水的斗争已经失败,只能举国迁往他乡。”
后来我们就迁到澳洲内陆。我今年12岁,从来没有见过大海。但在梦中上我非常真切地梦见了大海。我站在海面上,极目朝远处望,海平线上是一排排大浪,浪尖上顶着白色的水花,在贸易风的推拥下向我脚下扑来。看不见故乡的环礁,它们藏在海面之下。不过我知道它们肯定在那里,因为军舰岛和鲣鸟在海面下飞起,盘旋一阵后又落入海面下,而爸爸说过,这两种鸟不像小海燕,是不能离开陆地的。当波利尼西亚的祖先,一个不知名字的黄皮肤种族,从南亚驾独木舟跨越浩翰的太平洋时,就是这些鸟充当了陆地的第一个信使。然后我又看见远处有一团静止的白云,爸爸说,那也是海岛的象征,岛上土地受太阳曝晒,空气受热升到空中,变成不动的白云,这种“岛屿云”对航海者也是吉兆,是土地神朗戈送给移民们的头一份礼物。最后我看到白云下边反射着绿色的光芒,淡淡的绿色像绿宝石一样漂亮,那是岛上的植物把阳光变绿了。爸爸说,当船上那些濒死的男人女人(他们一定在海上颠簸几个月了)看到这一抹绿光后,他们才能最终确认自己得救了,马上就能找到淡水和新鲜食物了。
然后我看到了梦中的八岛之群。最先从海平线下露头的是青翠的椰子树,它们静静地站立在明亮的阳光下;然后露出树下的土地,由碎珊瑚堆成的海滩非常平坦,白得耀眼。九个珊瑚岛地面都很低,几乎紧贴着海水。岛上散布着很多由马蹄形珊瑚礁围成的泻湖,平静的湖面像一面面镜子,倒映着椰子树妖娆的身姿,湖水极为清彻,湖底鲜艳的珊瑚和彩斑鱼就像浮在水面之上。这儿最大的岛是富纳富提,也是图瓦卢的首都,穿短裤的警察光着脚在街上行走,孩子们在泻湖中逗弄涨潮时被困在里面的小鲨鱼,悠闲的老人们在椰子树下吸烟和喝酸椰汁,猪崽和小个子狗(波利尼西亚人特有的肉用狗)在椰子林里打闹。
这就是图瓦卢,我的故乡。我从来没有见过它的,但它在我的梦中十分清晰——是因为爸爸经常讲它,还是它天生就扎根在一个图瓦卢人的梦里?但梦中我也在怀疑,它不是被海水完全淹没了吗?图瓦卢最高海拔只有4。5米,当南极北极的冰原融化导致海平面上涨时,图瓦卢是第一个被淹没的国家,然后是附近的基里巴斯和印度洋上的马尔代夫。温室效应是工业化国家造的孽,却要我们波利尼西亚人来承受,白人的上帝太不公平了。
我是来找爷爷的,他在哪儿?我在几个环礁岛上寻找着,转眼间爷爷出现在我面前。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又黑又瘦,须发茂密,皮肤松弛,全身赤裸,只有腰间围了一块布,就像是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惊喜地说:普阿普阿,我的好孙子,我正要回家找你呢。我说爷爷你找我干嘛,你不是在这儿看守马纳吗?爸爸说图瓦卢人撤离后你一个人守在这里,已经守了28年了。
爷爷先问我:普阿普阿,你知道什么是马纳吗?
我说我知道,爸爸常对我讲。马纳(与圣经中上帝给沙漠里的摩西吃的神粮不是一回事)是波利尼西亚人信奉的一种神力,可以护佑族人,带来幸福。不过它也很容易被伤害——就像我们的地球也很容易受伤害一样。如果不尊敬它,它就会减弱;马纳与土地联在一起,如果某个部族失去了土地,它就会全部失去。所以爷爷你一直守在这里,守着图瓦卢人的马纳。
爷爷说:是的,我把它守得牢牢的,一点儿都没有受伤害。可是我老了,马上就要死了,我要你来接替我守着它。
爷爷,我愿意听你的话。可是——爸爸说我们的土地已经全部失去了呀。明天是十月一日,是图瓦卢建国80周年。科学家们说,这80年来海平面正好上升了4。5米,把我们最后一块土地也淹没了。爷爷你说过的,失去土地的部族不会再有马纳了。
就在我念头一转的时候,爷爷身后的景色倏然间变了。岛上的一切在眨眼之间全部消失,海面漫过了九个岛,只剩下最高处的十几株椰子树还浮在水面之上。我惊慌地看着那边的剧变,爷爷顺着我的目光疑惑地回头,立即像雷劈一样惊呆了。他想起了什么,急急从腰间解下那块布仔细查看,不,那不是普通的布,是澳大利亚国旗。不不,不是澳大利亚国旗。虽然它的左上角也有象征英联邦的“米”字,但旗的底色是浅蓝而不是紫蓝,右下角的星星不是六颗而是九颗——这是图瓦卢国旗啊,九颗星星代表图瓦卢的九个环礁岛。爷爷紧张地盯着这九颗星,它们像冰晶一样的晶莹,闪闪发光,璀灿夺目。然而它们也像冰晶一样慢慢溶化,从国旗上流下来。
当最后一颗星星从国旗上消失后,爷爷的身体忽然摇晃起来,像炊烟一样的轻轻晃动着,也像炊烟一样慢慢飘散。我大声喊着爷爷!
爷爷!向他扑过去,但我什么也没有抓到。爷爷就这样消失了,只余下我独自一人在海面上大声哭喊:
爷爷!爷爷你不要死!
爸爸笑着说:普阿普阿,你是在说梦话。你爷爷活得好好的。今天我们就要去接他。
爸爸自言自语道:他还没见过自己的孙子呢。你12岁,而他在岛上已经守了28年了,那时他说过,等海水完全淹没九个环礁岛之后,他就回来。
爸爸叹息着:回来就好了,他不再受罪,我也不再作难了。
爷爷决定留在岛上时说不要任何人管他。他说海洋是波利尼西亚人的母亲,一个波利尼西亚人完全能在海洋中活下去。食物不用愁,有捉不完的鱼;淡水也没问题,可以接雨水,或者用祖先的办法——榨鱼汁解渴;用火也没问题,他还没有忘记祖先留下的锯木取火法,岛上被淹死的树木足够他烧了。说是这样说,爸妈不可能不管他。不过爸妈也很难,初建新家,一无所有,虽然图瓦卢解散时每家都领到少量遣散费,那也无济于事。族人们都愿意为爷爷出一点力,但大部分图瓦卢人都分散了,失去联系了。爸爸只能每年去看望一次,给爷爷送一些生活必需品,像药品、打火机、白薯、淡水等。虽然每年只一次,所需的旅费(我家已经没有船了,那儿又没有轮渡,爸爸只能租船)也把我家的余钱榨干了,弄得28年来我家没法脱离贫穷。妈妈为此一直不能原谅爷爷,说他的怪念头害了全家人。她这样唠叨时爸爸没办法反驳,只能叹气。
今天是2058年10月1日,早饭后不久,一架直升机轰鸣着落到我家门前空地上,三个记者走下飞机。他们是接我们去图瓦卢接爷爷回家的——也许说让他“离家”更确切一点。他们是美国cnn记者霍普曼先生,新华社记者李雯小姐,法新社记者屈瓦勒先生。这三家新闻社促成了世界范围内对这件事的重磅宣传,因为——据报纸上说,爷爷提卡罗阿是个大英雄,以独自一人之力,把一个国家的灭亡推迟了28年。那时国际社会达成默契,尽管图瓦卢作为国家已经不存在,但只要岛上的图瓦卢国旗一天不降下,联合国大厦的图瓦卢国旗也就仍在旗杆上飘扬。但爷爷终究没有回天之力,今天图瓦卢国旗将最后一次降下,永远不会再升起了。所以,他的失败就更具有悲壮苍凉的韵味儿。
三个记者同爸爸和我拥抱。他们匆匆参观了我家的小农庄,看了我们的白薯地、防野狗的篱笆、圈里的绵羊和鸸鹋。屈瓦勒先生叹息道:
“我无法想象波利尼西亚人,一个在大洋上驰骋的海洋民族,最终被困在陆地上。”
妈妈听见了,28年的贫穷让她变得牢骚不平,逮着谁都想发泄一番。她尖刻地说:“能有这个窝,我们已经很感谢上帝了。我知道法国还有一些海外属地,那些地方很适合我们的,不知道你们能不能为图瓦卢人腾出一小块地方?”
忠厚的屈瓦勒先生脸红了,没有回答,弄得爸爸也很尴尬。
这时李雯小姐在我家的墙上发现了一个刻有海图的葫芦,非常高兴,问:“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波利尼西亚人的海图?”
爸爸很高兴能把话题扯开,自豪地说,没错,这是一种海图。另一种海图是在海豹皮上缀着小树枝和石子,以标明岛屿位置、海流和风向,我家也有过,现在已经腐烂了。他说,在科技时代之前,波利尼西亚人是世界上最善于航海的民族,浩翰的东太平洋都是波利尼西亚人的领地,虽然各个岛相距几千海里,但都使用波利尼西亚语,变化不大,互相可以听懂。各岛屿还保持着来往,比如塔希提岛上的毛利人就定期拜访2000海里之外的夏威夷岛,他们没有蒸汽轮船,没有六分仪,只凭着星星和极简陋的海图,就能在茫茫大海中准确地找到夏威夷的位置。那时,波利尼西亚民族中的航海方法是由贵族(称阿里克)掌握着,我的祖先就是一支有名的阿里克。
李小姐兴高采烈地对着葫芦照了很多相,霍普曼先生催她说:咱们该出发了,那边的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我们上了直升机,妈妈坚决不去,说要留在家里照顾牲畜。当然这只是托辞,她一直对爷爷心存芥蒂。爸爸叹息一声,没有勉强她。
听说今天有几千人参加降旗仪式,有各大通讯社,有环保人士,当然也有不少图瓦卢人,他们想最后看一眼故土和国旗。所有这些人将乘“彩虹勇士”号轮船到达那儿。
直升机迅速飞出澳洲内陆,把所有陆地都抛到海平线下。现在视野中只有海水,机下是一片圆形的的海域,中央凸起,圆周处沉下去,与凹下的天空相连。我们在直升机的噪声中聊着,霍普曼先生说,在世界各民族中,波利尼西亚人最早认识到地球是球形,因为,对于终日在辽阔海面上驰骋的民族来说,“球形地球”才是最直观的印象。如果哥白尼能早一点来到波利尼西亚诸岛,他的太阳中心说一定能更早提出。
直升机一直朝东北方向飞,但机下的景色始终不变,这给人一个错觉,似乎直升机是悬在不动的水面上,动的只有天上的云。法国人屈瓦勒先生把一个纸卷塞给我,说:
“普阿普阿,我送你一件小礼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保罗·高更的这幅名画。高更是法国著名画家,晚年住在法属塔希提岛上,在大洋的怀抱中,在波利尼西亚人的土著社会中——他认为这样的环境更接近上帝——重新思考人生,画出了他的这幅绝世之作。画的名称是:
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谁,我们向何处去?
一个12岁男孩还不能理解这三个问题的深义,但我那时也多少感悟到了画的意境:画上有一种浓艳而梦幻的色彩,无论是人、狗、羊、猫以及那个不知名的神像,都像是在梦游中。他们好像都忘了自己是谁,正在苦苦的思索着。我大声说出自己对这幅画的看法:
“这幅画——还不如我画的好呢。你们看,画上的人啦狗啦猫啦神像啦,都像是没睡醒的样子!”
三个记者都笑了,屈瓦勒先生笑着说:你能看出画中的梦幻色彩,也算是保罗·高更的知音了。霍普曼先生冷峭地说:
“恐怕全体人类都没有睡醒呢。一旦睡醒,就得面对那三个问题中最后一个、也是最现实的一个——当我们亲手毁了自己的诺亚方舟后,我们能向何处去?上帝不会为人类再造一个新方舟了。”
图瓦卢到了。
完全不是我梦中见到的那个满目青翠、妖娆多姿的岛群。它已经完全被淹没了,基本成了暗礁,不过在空中还能看到它,因为大海均匀的条状波纹在那里变得紊乱,飞溅着白色的水花和泡沫,这些白色的紊流基本描出了九个环礁岛的形状。海面之上还能看见十几株已经枯死的椰树,波峰拍来时椰树几乎全部淹没,波峰逝去时露出椰树和一部分土地。再往近飞,看到椰树上搭着木板平台,一个简陋的棚子在波涛中隐现,不用说那就是爷爷居住了28年的地方。最高的一棵椰树上绑着旗杆,顶部挂着一面图瓦卢国旗,因为湿重而不会随风飘扬,只有当最高的浪尖舔到它时,它才随波浪的方向展平。国旗已经相当破旧褪色,但——我看见了右下角的九颗星星,它并没有像梦中那样变成融化的冰晶。
爷爷一动不动地立在木板上迎接我们,就像是复活节岛上的石头雕像。
彩虹勇士号游船已经提前到了,它怕触礁,只能在远处下锚。船上放下两只小划子,把乘客分批运到岛上。我们的直升机悬停在木板平台上方,大家从舱门跳下去,爸爸拉着我走向爷爷。很奇怪的,虽然眼前景色与我梦中所见全然不同,但爷爷的样子却和梦境中非常相象:全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布,皮肤晒成很深的古铜色,瘦骨嶙峋,乱蓬蓬的发须盖住了脸部,身上的线条像刀劈斧削一样坚硬。
爸爸说:普阿普阿,这是你爷爷,喊爷爷。
我喊了一声爷爷。爷爷把我拉过去,揽到他怀里,没有说话。我仰起头悄悄端详他,也打量着他的草棚。棚里东西很少,只有一根鱼叉,一个装淡水的塑料壶,一篮已经出芽的白薯,它们都用棕绳绑在树上,显然是防止浪涛把它们卷走;地上有一只吃了一半的金枪鱼,用匕首扎在地板上,看来是他的早饭。现在是落潮时刻,但浪头大时仍能扑到木平台上,把我们还有几位记者一下子浇得全身透湿,等浪头越过去,海水迅速在木板缝隙中流走。我想,在这样的浪花飞雨下爷爷肯定不能生火了,那么至少近几年来他一直是吃生食吧。这儿也没有床,他只能在湿漉漉的木排上睡觉。看着这些,我不禁有些心酸,爷爷一个人在这儿整整熬了28年啊。
爷爷揽着我,揽得很紧,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疼爱,但他一直不说话,也许28年的独居生活之后,他已经不会同亲人们交流了。这时记者们已经等不及,李雯小姐抢过来,把话筒举到爷爷面前问:
“提卡罗阿先生,今天图瓦卢国旗将最后一次降下。在这个悲凉的时刻,请问你对世人想说点什么吗?”
她说这是个“悲凉的时刻”,但她的表情可一点儿也不悲凉。看着她兴致飞扬的样子,爸爸不满地哼了一声。连我都知道这个问题不合适,有点往人心中捅刀子的味道,但你甭指望这个衣着华丽的漂亮姑娘能体会图瓦卢人的心境。爷爷一声不吭,连眼珠都没动一下。李小姐大概认为他没有听懂,就放慢语速重复一遍。爷爷仍顽固地沉默着,场面顿时变得比较尴尬。大概是为了打破这种尴尬,霍普曼先生抢过话头,对爷爷说:
“提卡罗阿先生,你好。你还记得我吗?28年前,你任图瓦卢环境部长时,我曾到此地采访过你,那时你还指着自己的院子说,海平面已经显著升高,潮水把你储存的椰干都冲走了。”
原来他是爷爷的老相识了,爷爷总该同他叙叙旧吧,但令人尴尬的是,爷爷仍然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表情。这么一来,把霍普曼先生也给窘住了。这时爸爸看出了蹊跷,忙俯过身,用图瓦卢语同爷爷低声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苦笑着对大家说:
“他已经把英语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