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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求诸流辈岂易得

第155章求诸流辈岂易得  白马寺外,人声喧嚷——这里就是所谓“无遮大会”的所在地了。

最里面的一群人大都头上童童,那是些和尚,有不少还是洛阳众伽蓝寺中极有智识的高僧。再稍外一圈,即是些所谓的善女子与善居士了,他们表情多木然端谨。

而那喧嚷之声却是围在最外面的一群看热闹的人发出来的。

洛阳就是这么个有趣的城市,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会有些什么真正的皈依与信仰,而这城市中大多数混着生活的老百姓,其实总是抱着一丝“或许吧”的心境。他们是真的“死生都做故事读”的——无论别人的死生,还是自己的死生。

连大金巴宗师只怕都料不到现今会有这么个局面,这是一群他所不了解的生民。他们不知尊重,也不知敬畏。生命只是天赠予的一场消费,而非什么值得人匍匐参拜,细心揣摩的事物。他们并不见得拿自己多当回事,也就更不见得拿别人的当上多大一回事。

说起来洛阳人比长安人还更像中国的人一些。长安城中,都是些穿了戏衣的木偶,而洛阳城中,才是真正的看客。他们也会艳羡,只要得机上场,未尝不想来个唱做俱佳。但平时,无论宗教,廊庙,坟典,朝廷……对于他们无一不是:不过是一个戏场罢了。

那是一片空场。可今天有一些不一样,连场上先出来的大金巴禅师的八大弟子面色都有些紧张。外面一圈看热闹的人也有些觉察了,其中一个问:“今天怎么好像不太对劲儿?”

旁边一人低声答道:“你还不知道,今天九阍总管俞九阙要来了。他要与大金巴论道。大金巴多厉害,凭道术已连败了太乙上人、白马僧和顾拥鼻。他据说要用僧法为皇上祈福延年,但朝中好多人不服他晋封国师,所以才有这些争斗。今天,他要面对的最后一关快到了,要是过了俞九阙这一关,他就可以为皇上治病了。那时,才真正叫风光无限。你看,没见他手下有多么紧张?”

说着一努嘴:“你看那边,连现在入主兵部的王横海王老将军都来了,够热闹吧?”

不远不近处,却有一案一伞,案旁伞下坐的正是须发花白的老将王横海。他今日不能不来。天下兵镇他还没有收束停当,对东宫与仆射堂门下的将领他还没有尽去其权,所以,皇上还不能死,更不能入别人掌控。他还需要一个虚拟的圣上的强力支持。这件事他关心极切,所以,他不能不来。

但,今日之局已是大险。别人不知,他可是知道:俞九阙冒用“存亡续断”之术为皇上延命,他的一身功力虽经一年静养——其实这一年来,皇上的性命只怕还一直靠他吊住的,哪真正有时间静养——只怕仅余十成中的三成了。所以大金巴多番挑衅,但俞九阙迟迟未动。

但监国太子已屡屡传话,要让大金巴进宫与皇上治病祈福,这话说来冠冕堂皇,俞九阙不能不出来“考量”一下大金巴,倾尽已力,以阻大金巴进宫了。

只是这包裹在“论法”外衣下的一战,以久惫后的俞九阙之力,果然还能担当吗?

身后忽有喧声道:“看,大金巴出来了!”

又有人道:“今天的局面想来更精彩。据说,当年小金巴也曾入中土宏法,就是俞九阙一怒之下,恼他扰乱中土人心,一力把他逐走的。大金巴是小金巴师兄,含恨已久,今天报复起来必定格外用力。”

中间坛上,大金巴却已经升座。王横海一望之下,猛地发现他的目光虽下垂着,却似无所不照。

“愿力大法”?王横海只觉得身子一震,猛地明白,这不是技击之术,这是直接摧毁一个人处身立志根本、迫其皈依、迫其魄散的一种愿力!

“你不能去!”

韩锷定定地说。

他第一眼看到俞九阙时,就已觉出了不对。自那日紫阁峰头一别,他其实就没有真正与俞九阙面见过。俞九阙留在他的印象里的形象一直就是那么肃然威重。可今日一见之下,他才明白祖姑婆那日说话的口气为什么会那么委婉:

“如果单论他的九阍九阙之术,百害不侵。当日我以‘慈航愿力’都不能一摇他的心志,这世上,要想击破他的九阍九阙之术只怕万难了。”

祖姑婆话外的意思是什么?是不是她早已料知俞九阙为吊皇上之命,动用“存亡续断”之术后,一身功力已损耗大半?

韩锷细打量着俞九阙,只觉得他外表虽定定的,但镇定的外表掩饰不住他内心的疲惫。他这才明白为什么以他的性子,会容忍大金巴喧闹这么久,而没有及早出手。

连自己都可以看出他的中气浮动,心意不稳了,大金巴又怎会看不出?

见俞九阙不答,他急又说了声:“你不能去。”

俞九阙面上的神色很严肃,他扫了韩锷一眼。他们两人正立在那空场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场中局势,一览可见。只听他淡淡道:“我不去,谁还能阻他入宫?”

他低低叹了口气:“可惜,当日尊师只败退了小金巴。”

虽只淡淡一句,却是韩锷自识俞九阙以来,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叹气,头一次听到他这么一句有些沮丧的话。

他有些惶急地道:“但你去,又有几成把握?”

俞九阙一掀眉:“如果还是一年多以前,我自有五成把握!”

韩锷一怔,身边长庚无故自鸣,俞九阙却扫了他一眼:“怎么,你身为朝廷北庭都护大员,又身不在‘儒释道’三宗之内,就算你剑术卓异,就可以一逞威风吗?嘿嘿,今日之事,你是无由出手的了。”

韩锷心头恨恨:“可是我可以刺杀他!”

大金巴一升座,场中那初升朝阳的阳光一刻之间似乎就凝静了。一缕缕金线在他的愿力直浸人心的感召之下,直如佛国金光,似乎都被召唤到场中了。

内圈的诸僧侣人人固然讶然,有自持之心的高僧释侣更觉心头一阵恍惚,几不可自持。那些善男子与善女子连连默诵起来。

连外圈看热闹的众人也一个个声息忽哑。他们静静地望着这青山空场,微风煦日,与不远白马寺檐头屋顶那反射出的一点点金光,只觉一股“彼岸”的华严就这么压上了人的心头,压得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渐渐场中声息俱绝,有不甘心的人还想说笑一二,以破岑寂——洛阳城中百姓是不惯于这么严肃的,除了在那明知其为虚伪的朝威之前。但,一刻之间,“彼岸”似乎就生生地在大金巴的愿力感召之下被拉到了“此岸”,那还是一个虽看来华美,但——如不皈依,必遭雷殛电劈的彼岸。

那虚华的宝相慈悲华美,可,那慈悲似是坐于深渊之上,是以无穷的苦难恐怖,威猛凶悍的难测之力为其背景的。

场子外圈的人也感到了那种威严肃压,那“彼岸”凭空而来,似是在瓦解着你身遭的一切,所有的闾巷笑语,操持劳作在他看来不过是可笑的营苟……那本着看热闹的心思而来的百姓心中忽升起一丝惊怕。

大金巴却没有开声,而是他的弟子先带着一干善男子与善女子做起《法华颂》来。

声音一起,佛国如成具象。那不远的白马寺,那些坐着的僧侣,那些百姓心头的畏惧,种种种种,都被大金巴的愿力所催,慢慢构就成一个威严华美至极的具象佛国来。而此佛国之外,一切俱成虚幻。

已有人忍不住慢慢地跪了下来,一人即跪,不时就有人效仿,场中一时黑压压慢慢低了一片。

王横海勉力自定心神,暗怒道:你,凭什么来告诉人何种为真,又何种为幻?但他的疑问只拘于胸间,身外,寂默无声,只有佛诵。在那佛国光辉下,一切都哑了。

可接着,场边的人群忽起骚动,似有人在那佛国梦中被惊醒过来一般。只见一个黑衣长氅的人披襟行来。他在人群间走过,远在数丈之前,两边的群众没回头就不自觉地闪向一边。挟在他身边的,仿佛是九城九阙的凝实厚重。他的行动似无声的,又似笨象行地,一声声沉厚厚地在人的心头响起,一声声踏实。

在他那沉重的脚步之下,那所有的“香象渡河”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幻梦。只有沉沉的劳作,沉沉的秩序,垢腻已久的城池,才可真正踏实的承载与荫蔽那一场真正的生民欢苦。他是信着那种欢苦尽为实在的。而他的阴影覆压,也遮盖了好多人。他似乎随身携带的是一个坚固至极的城池。那城池并不闭锁,九门九阍,五街十巷,只让人觉得安然。只让人觉得,人生何得无城?只要那城池紧固,可以闭锁却外面的风霜雨暴,兵祸匪灾,这城里的旦夕欢颜,终生劳作,毕竟,也还是实在的。

“俞九阙!”有人惊醒后就轻呼了一声。俞九阙的那“九阍九阙”大法似乎才更能深入洛阳百姓之心。

王横海身形微微一震:他终于还是来了。

只听身边一个僧人低声道:“俞九阙所修之术,虽杂以霸道,但关切生民苦乐,而不语怪力乱神,却是实实在在正宗的儒门心法。”

那黑衣人影慢慢前行,夹带着人间所有的重浊负累,慢慢向那具象佛国的中心靠去。

《法华颂》的声音也被惊断了一下,大金巴忽一开眼,眼睛就望以俞九阙身上,似是在说:你,终于来了。

从当年小金巴一败之后,他就极渴望见到这汉人之中的一代宗师。今日,终于会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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