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在门口问了庆记谢岍行踪,丁俊在垂花门下努力平复好呼吸,理理衣帽稳步走到屋门敞开的前院书房门前,敲敲门框禀声说:“大都督?”
“嗯,”谢岍正站在书架前给媳妇找书,回头看过来一眼,说:“进来说话。”
姚佩云坐在书房另一边的扇形多宝架后翻看谢岍给找来的书,丁俊没看到,他见谢岍并未设防而下意识以为周围没人,进来后禀说:“五公主府上大公子,清早夭了,青雀大公派人送来口信,公家点咱们禁卫军送五驸马回五公主府,说要禁军千万看护好公主府,别让出什么乱子。”
公主府自有府兵守卫,私下让禁卫军去看护公主府,大爷其实有言外之意啊。
正从书架最顶层拿书的人慢慢收回手臂,顿了顿才打开手中海蓝色巾箱装,问:“日前不是说只摔伤胳膊,怎会突然,嗯?”
有姚佩云在场,谢岍总无法冷漠地谈论起别人的生死,也因那孩子于大局而言只是颗棋子,对于孩子,人们总是可以给予最大的宽容和悲悯,想到这里,谢岍目光缓缓移向多物架。
丁俊随之转头,看见架子后端坐的人影后心里猛然一紧,下意识转过头来觑谢岍神色,未见大都督脸上表情有异常,丁俊暗暗松口气。
他在心中推敲措辞,稍微放慢语速说:“十来岁的少年贪玩,爬树摔折胳膊本只是骨头问题,御医说养养就好,五公主特别关心孩子,多用了些补药,结果就……御医和大理寺仵作同验查,初步说是补药中//毒。”
话里话外意思是柴耽自己弄巧成拙要了她宝贝儿子柴戎性命,实则丁俊抱在身前的手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借身体遮挡做出个抹杀动作。
贺华公主的大儿子,老柴大爷特别喜欢的外孙柴戎,其实夭于他杀。
这个时候大爷私下点禁军护送押在内御卫狱的五驸马回公主府,说白了就只是个送禁卫军进公主府的借口,看来大爷知道这事该往哪里查,忠君之事的禁卫军大都督谢岍当然很听话。
“七娘,”谢岍捧着巾箱过来,说:“衙署有点事,我就先上差去了。”
“嗯,去吧。”姚佩云放下书,无声指了指谢岍腰间的玉佩,那是要她遇事不要慌急的意思。
“我知道。”谢岍摸摸玉佩点头,在丁俊识趣地退出去后过来捧起七娘的脸,亲了又亲,低声说:“这事等我回来再和你细聊,走了。”
谢岍大步流星离开,姚佩云独自坐在书房里,面前堆满书籍,心里隐约有些酸涩。
是,她已从谢岍的表现和话语里猜测出,那个名唤柴戎的孩子死于非命,而谢岍也看出她已知。
曾经在祁东时,谢岍所在的祁东军能为救一个走失于大风雪中的寻常百姓之子而几乎不惜代价,今朝在汴都,谢岍所在的时局也能轻易让个无辜的孩子失去生命。
性命啊,何为重于泰山,又何为轻如鸿毛。
曾听大帅夫人说过:“我也是听别人说,佛狸自幼一副笑相,非常可爱,长大后在军里摸爬滚打这些年,眉眼锐利起来才看着不易亲近,但我见过一次佛狸哭,在帅府小佛堂,因为那年的衣冠东渡。”
正是身处无法看清任何事情的汴都城里,姚佩云才更加清楚地知道,曾经佛堂里垂泣的年轻人,亦有着万鬼惧避的修罗面,可若当年杀戮非是为大慈大悲,那青史不会有今日的血泪两行。
依照姚佩云如今的学习和见解,她能凭谢岍的言语和亲眼所见的些许情况,对当今时局产生几分属于自己的不成熟见解,诚又因未曾亲身经历过类似“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的人生剧变,她始终无法看透遮挡在局内人和局外人之间的迷雾。
贺华公主儿子柴戎在这个时候身亡的事情影响到底有多大,姚佩云具体也没去多想过,只知道谢岍接连几日都是差人送口信,说她当差忙碌,无法回家宿。
饭铺在廿一这日如期开门营业,上座多为左近图方便的老食客,都是布衣黔首,对饮食而言无有色香味俱全的繁琐要求,只要价格合理且能填饱肚子,人们便愿意进来吃。
更甚者,有懂看算的进门就评价说:“今日开张绝好,香炉摆放也地道,这是找高人掐算过呢!”
姚佩云嘴上含糊带过,心想我家谢岍掐算的本事那可不是假的。
营业第三日,小晌午,铺子里和之前一样坐着几位提前来吃晌午饭的大爷老伯,姚佩云刚和庆记一起把大家呼索的饭食端上桌,有位姓陈的大爷姗姗来迟。“呦,”李大爷搅拌着碗里面条用地道的汴都话说:“今个咋,喝了?”
腿脚不便的陈大爷摆摆手,过来坐到以前自己就长坐的位置上,点头示意女老板照常要份捞面,叹气说:“我那孽障半晌回来,翻箱倒柜找我以前的笔记,说啥办差急用,小娘养的,平日叫他好好念书,只他妈了个逼知道临时抱佛脚,很谲他一顿,气我不轻。”
“儿女债难还,气坏自己不值顾,”斜对面另位老伯劝慰着,八卦说:“衙门啥事,你孩儿要半晌回来急翻你这老东西的札记?”
陈大爷以前在汴都府干仵作,仵作和刽子手一样是严格的家传行当,后来他乞骸,儿子小陈继承衣钵继续吃公粮在汴都府供职。
此刻被人问起小陈急的事,陈大爷掏出烟袋边装烟丝边说:“还不是五公主府的案子,闹人的很,都是天潢贵胄,公子王孙,说是公家要知道外孙身亡真相,公主娘娘搂着娃娃死活不肯让御医仵作碰,那还验个球,宋师爷在世也办不到的。”
李大爷哼哼笑说:“什么真相,不早说是那位小郡爷是摔伤内里未及时检查出来,以至后来终于暴亡?”
“你听别人胡掰瞎扯,”饭桌前另有人说:“据可靠消息,说其实是遭到暗杀而死,公家亲自过问,点了禁卫军大都督谢重佛协汴都府查,都不让刑部或者大理寺插手,谢重佛出手,事情怕还跟东宫有关。”
说完这个,这位食客在众人将信将疑得反应中胸有成竹总结说:“要我看,上面那些人真是被冲昏头脑了,那小郡爷他就一娃娃,还是别人家的种,公家就算再待见,那也不会糊涂到把自家江山拱手相让吧。”
柴家的天下给别家子孙坐,那大周就不是大周了,这事就算公家同意,效忠大周柴氏的满朝大臣和戍卫大周国土的九方边军能答应?嘁,也不看看五驸马是个什么鸟人。
最简单来说,要家世他比不上谢重佛,要才德比不上赵长源,要威望比不上林祝禺,论单打独斗他也拼不过布衣出身的郁孤城,莫说男女别,四个人里他是一个都比不过,他还想沾儿子光而享江山?啊呸!
吃炝锅面的大爷说:“公家恁多驸马,原本就老五的驸马出身清流,公家也是看好他品行,才对他儿子格外宠爱,谁知道这人呐,贪心不足。”
谁能想到五驸马会因急于立功而去招惹鞠銮台家的人呢?岚州出了件非法强占良田的圈地案,嘿,平日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五驸马其实是个蠢货,明知三台之下六部九寺十二监互不挟制,遇事需要行函联合,他竟还敢越过刑部,秘用提骑令直接上岚州提嫌疑人,最后还好大喜功地闹出几条人命。事情结果如何?圈地案件的真正幕后主使岚州太守、鞠相从弟鞠农章安然无恙,五驸马反被禁卫军千里奔骑捉拿回都。
市里坊间都猜测五驸马此举原本是想为儿子柴戎铺路,结果可好,铺路直接变成送儿子上路,这辈子都别再妄图窥探大周一国的权力之巅,这就叫竹篮打水一场空。
饭铺后厨与食堂紧挨,掀开接菜台的布帘子直接能看见后厨做饭,几位大爷老伯嗓门大,朝廷又未曾禁止百姓议论时事,姚佩云把食客言论听得清楚,招手让望舒过来端陈大爷点的鸡蛋炝锅面。
老李蹲在后院井台边刷盘子洗菜准备迎接晌午饭的小高峰,进来送洗好的菜时,被某位认识的大爷喊住,说:“小李以前在谢相府当差,认识的人多,可听高门里的朋友们说起这件事?”
被大爷们喊做“小李”的老李木讷笑笑,示意下手中装满时令蔬菜的竹编圆簸箕,自嘲说:“高门大户,人走茶凉,我个小小马夫,认不得什么朋友。”
有人调侃说:“小李现在改邪归正了,不喝酒不玩牌,回头再攒点钱找个婆娘,日子得继续过起来才是。”
“是,我现在遇上好东家的,日子有奔头。”老李笨拙回应,迈步进了后厨。
姚佩云正在擀面叶,老李放下簸箕过来,低声请示说:“夫人,不能任他们在铺子里这样议论政事,小人准备暗示他们几句。”
这是在夫人的饭铺,进门是客,谨慎惯的老李不敢擅自做主对食客说什么,纵使他跟有的食客认识,那也不能未经夫人同意就乱来。
“没事,”姚佩云停下擀面叶,呼口气说:“都是年轻时吃官粮的人,嘴里知道深浅,洗完菜再帮我搬进来些柴禾吧。”
“管。”老李不再多言,应了声转身出去做事。
“老板,”在灶前做肉卤子的庆记用勺子舀点卤子过来,说:“您尝尝是不是这个咸淡.”
忙碌的时候时间流逝总是很快,忙完晌午这波上座高峰,再碎碎碌碌收拾一番,中间顺便招待了零星进来的几位散客,姚佩云便开始让庆记和望舒收拾东西,售卖早食和午食的铺子一般都是下午申正到申半之间关门。
偏巧今日是个阴天,冷风在街道上来回地刮,门前行人或步履匆匆或缩肩裹衣,冷甚,谢岍今天还不回来,姚佩云打算晚上喝大家去吃烤肉,然后去泡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