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4章
清远镇内的中军大帐,暖意与硝烟味仍交织不散。粗麻布缝制的帐帘厚重沉实,边缘被火燎出焦黄的毛边,掀帘时能摸到表面凝结的泥块——那是前日暴雨时亲兵为防帐内进水,在外围堆土留下的痕迹。帐内地面是夯实的黄土,踩上去发闷,靠帐壁的一侧铺着块褪色的青毡,毡子边角磨出了棉絮,上面还留着半截断箭,箭杆上“广府卫”的刻字已模糊不清。
最醒目的仍是帐中央那张摊开的羊皮地图,被四根铜钉固定在松木架上。地图边缘卷着边,右下角被油灯熏得发黑,广府至清远的水道旁,用朱砂画着密密麻麻的小圈——那是叛军的布防点,每个圈旁都用墨笔批注着兵力估算,字迹潦草却有力。地图侧旁立着盏缺了口的铜制风灯,灯油只剩小半盏,灯芯烧得正猛,将崔敬之的虎吞剑柄影子,投在地图“清远镇”的位置,像头蓄势的猛兽。
帐左侧摆着张简陋的松木帅案,桌腿被虫蛀出小孔,案上没有多余陈设:一方缺角的砚台里积着半干的墨汁,旁边压着三封火漆封口的急报,最上面一封的火漆已裂,露出“洛都枢密院”的字样;一只黄铜虎符被擦得发亮,符身刻着的“岭南都护”四字深陷,可上溯到先帝时;角落里还放着个粗陶碗,碗底剩着些褐色药渣,旁边的还有浸渍药膏的纱带——想来是崔敬之处理伤口时随手搁下的。
帅案后是张矮榻,铺着件旧的深紫大氅,大氅上残留着七八处缺损,领口处绣着的“崔”字体已被血渍染暗。榻边立着个半旧的兵器架,上面挂着柄长弓和两壶羽箭,箭杆笔直油光,箭囊磨得露出了漆色皮革内层;架底堆着三四个火药桶,桶身贴着“海兵署”的封条,是海兵旧部刚送来的补给,桶盖用铜环丝牢牢禁锢着,涂抹着防潮的蜡封。
帐壁上钉着几张泛黄的邸文,而最上面一张是最近的城防调令,将海外逾期征战多年的飞捷、定胜诸军,换防回广府修整和补充的通告;以及再度从公室发源的本领海南大岛,征发和调遣更多青壮子弟;抽取海外诸侯藩属的卫队、藩兵,在广府进行编训和重整后,北上支应战事的扎子……
帐顶开着个巴掌大的透气口,漏进几缕微光,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远处的操练和修造器械声隐约传来时,帐外的亲兵刚往大炉筒子里添过柴炭,旺盛的火星子从炉口不断蹦出来,映得帅案上的兵符印信泛着冷光——这顶简陋的中军大帐,没有丝毫奢华陈设,却处处浸着岭南的风霜与崔敬之的坚守,像他本人多年保持的一样,粗粝却坚实。
“她是大梁明慧君,贼首梁浜的追杀目标。”满脸倦怠难掩眼袋的崔敬之,死死盯着被引入帐中的江畋道:他虽然曾经耳闻过有这么一位,身负天家使命的人物,前来广府的祖庙进行祭祀和祈福;兼带宣慰和安抚,那些被多年战事所疲敝的臣民百姓,乃至是南海的诸侯外藩;但因为避嫌故,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了解和接触过。
最多就是在例行招待的行宫宴会上,远远的瞥见过对方一眼而已;惟一的印象就是年纪很小,活像是个精心包裹和塑造的摆设/吉祥物。真正的是非交涉和具体庶务,都是奉命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宫监、内侍和女官们,代为处理和发落的。与其本人的意愿,却是没有太大关系的。现在却在“雨魔”的护送下出现在自己面前。
还希望能够获得自己的协助和支援,崔敬之只觉得匪夷所思,或者说是不可理喻!广府的天都要塌下来了,偌大的两岭乃至南海,不知道多少人和事,都要被牵扯进这场轩然大祸,或者说前途晦明莫测的巨大漩涡中。此刻,他一心只想弥补和挽回局面一二;却哪还有心思和这么一个小儿,纠缠再三这些个人安危的旁支末节。
若不是忌惮只有少年的形貌,却宛如多年老怪物的“雨魔”行事做派,并且对其的能耐还有一点隐隐的指望。虽然他已冲出广府,并且一路且战且退至此,但在这些调兵遣将的日子里,陆陆续续还是有一些,忠于朝廷的官吏将属、豪姓大族,相继逃奔他的麾下,也带来了广府五城之中断断续续的消息,比如雨夜爆炸的宴殿。
整整一夜群龙无首的叛军,以及孝感王梁浜横死当场的谣传纷纷;直到天明之后,此贼才在居城整点重新现身,开始收拾局面。只是他因此受伤的征兆,却是很难遮掩过旁人的耳目。也让一个名号在广府五城中不断的流转和徘徊;只可惜崔敬之同样在城外召集人手,分派兵马,却错过了这么一个关键消息,也失去可能的转机?
但对方既然疑似有这般,如古时刺客列传中的聂政刺韩傀,以白虹贯日于殿上,逼得梁浜此僚一度生死不明的能耐。那崔敬之自然也要随之转变态度,更不能轻易等闲视之,令其变成己方的威胁和妨碍了。若非如此,他早就命人将这种荒诞不经的理由和缘故,连人带着故事一起驱逐出去了;甚至当场处置以正军法、稳定人心了。
“我也不知道,自然也没法保证。”重新换上一身干净衣袍的江畋,面无表情的淡然道:“只是在龙池宫的朱雀洲上,撞见了一场邪异的祭礼,领头的道人号称是广府威仪使,却做的是用贵家出身童男童女,血祭五通邪魔外道,行遥相咒杀远方的勾当;她便是其中最尊贵和要紧的祭品,遂以破了这场邪祭;顺手将其带出来而已……其他一概不知!”
一直被忽略中的灵素,也突然上前一步,抬手抹掉脸上的灰与泪渍,对着崔敬之款款行礼。她的裙衫破烂,发间沾着焦灰,可脊背挺得笔直,声音虽哑却字字清晰:“崔都护,龙池宫的阴谋、梁浜私通外敌的罪证,我都记在心里。请您务必祝我去洛都,我要亲手把这些呈送陛下,并竭力取信于大摄。”苇荡的火、死去的百姓、江畋染血的臂膀,都让她彻底明白——自己早已不是需要被庇护的孩童,而是带着岭南真相的信使。
听到这句话,一直没有正眼看她的崔敬之,这才略有些惊讶的突然转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就好像是想要看穿,藏在这副女童的皮囊下,又是如何的存在;是否又在血色邪祭中,被什么不干净的事物上身了么?但同时,也对她话语中暗藏的意味,一时间竟然有所触动和想法,也许,这么一个特殊身份的存在,善加以利用之后,或可以成为自己当下急需的助力之一?
比如,用对方的身份来打动和催逼,尚在韶州的韶关处,始终稳稳不动的三司判事卢景;那位出自三司使院的老顽固认死理,没朝廷明旨绝不肯出兵,可若是有这位明慧君的由头,或许就不一样了……
“你可知去洛都要闯多少险关?”崔敬之心中有了想法,面色不变声音却缓了些,指了指地图上广府至洛都的红线,“梁逆的人少不得会沿途截杀,岭北同样多处局势不明,不知道有那些人,亦是参与了逆乱的合谋,还有乱兵横行于道,你一个孩童……”
“我已不是寻常女童,亦是天家的血脉,大摄委托的要任。”灵素眼神澄净的轻声打断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斑驳的绢帕,上面绣着的凤团纹已被血渍染暗,“这是宫中赋予我的凭信之一,而那位道人的行事、梁你与海外藩国的邀约,我都记下来了。——但我需要您的协力,提供同行的过所和护卫,以及给沿途官府的通令,姑且证明我的身份。”
江畋突然开口:“我也会陪她去。”他抬手按在灵素肩上,她微微颤动的娇小身躯,也像是一下子安定了下来,“龙池宫的那些勾当没了断,梁逆贼心不死,若再找其他祭品,还会有更多无辜孩童遭殃。我送她去洛都之后,自然会回来断根。”
崔敬之盯着两人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案上的狼毫,在竹版纸上开始疾书。墨汁溅在缺角的砚台上,他却浑然不觉,写完后抓起一枚小银令箭,连同信纸一起拍在江畋面前:“此物可调动沿途驿站车马,虽然不知道还有多少地方,愿意奉命……信里写了三司判事卢景的利害干系——他子嗣在广府任事,只怕难以幸免。灵素小君……”他第一次用“小君”相称,“你到韶州后,把这话透给卢景,他必出兵。”
灵素猛地抬头,眼里闪着泪光,却用力点头。帐外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是催促出阵的信号,崔敬之起身抓起斩铁刀,甲胄碰撞声震得帐内尘埃浮动:“叛军已经再度逼近江边,之前只是小小的接阵,后续的战事在即,我就顾不上你们。姑且在此休憩一二,明早我派人行船,送你们走水路往韶州。只要清远镇不落,那就是相对安全的路。”
他掀帘时,突然回头看了眼灵素,目光落在她攥紧绢帕的手上:“行宫宴上,你曾给我遥祝过茶酒。那时你对众人说,说朝廷这些年征调颇急,岭外、南海的百姓难免沦落困苦,需要众臣齐心协力用心看顾一二。现在看来,你倒还算是心口如一。”
片刻之后的别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灵素看着案上的兵符,突然对江畋屈膝行了一礼:“多谢恩主。”江畋愣了愣,刚要开口,就见她用一种仰慕和崇敬的眼神,主动拿起架子上留下的药包,踮着脚要给他敷伤——就像在苇荡边那样,细嫩指尖的清凉,与帐内升腾的炭火,形成某种异样的隐隐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