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顾家往事
【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无论何时、何事,都要心中有光,切不可堕入黑暗啊!】
中礼腾得站了起来,长期以来,堆积的情绪瞬间炸燃了。
“我胡说了吗?我们家不是地主吗?小学5年,初中2年,高中2年,就一直有人骂我是地主崽子,我学习再好也没有用,老师还是看不起我。小的时候,我惹不起他们,我可以忍;长大些了,我才不受他们这些呢,我要比他们更坏更狠,我要让他们怕我。迟到旷课,抓鱼摸虾,打架斗殴,打牌赌钱,我成了大人眼中的坏学生,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至少,我过得开心了,一起玩的朋友,谁也别说谁,不是一条道上的,他们谁又敢惹我呢?可你们知道吗,私下里,我捡破烂换钱,想尽一切办法赚钱,买了好多书,表面上,我和那些人一起玩,背地里,我都是在看书,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我想要的世界啊!我也知道,你们忙,弟弟妹妹们还小,可我也才15岁啊,马上就高中毕业了,我是地主崽子,我还能干什么?学那些东西到底有什么用呢?”
老大中孝起身扶住近乎失控的中礼,语气异乎寻常得平静,他说道:“老二,你别说了,你的这些经历我都有过,也不止一次地哭过怨过,可又能怎样呢?老天不给出路,我们只能认命,爸也是没办法呀,他担心你走上歪路啊!”
眼前的一幕,让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惊愕了,月英不停地抹着眼泪,知昔也是泪眼婆娑,只有小兄弟两个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半晌,老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抽着烟,面色越发复杂:阴沉、怨恨、追悔、愧意、释然……
终于,老顾心中似乎做出了一个决断,语气不带丝毫情绪,他轻叹道。
“中礼,以后我不再逼你学习,你自己的路自己走,爸帮不了你什么,无论未来是否可期,都不能自暴自弃,现在学习是储备知识,也是准备迎接未知,我希望你能铭记,你名字中的礼字,不仅仅是礼貌、礼仪、礼制,更是礼度,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无论何时、何事,都要心中有光,切不可堕入黑暗啊!”
说到这儿,老顾的眼中有些动容,隐隐有自豪与期许浮现,他继续说道:“爸也相信,我顾家的孩子绝不会走上歪路,你们都是好孩子。”
紧接着,老顾的神情变得凝重,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人,语气低沉却似乎还带着一丝轻松。
“至于顾家,带给你们的是荣耀还是负累,大势所在,这些都由不得我来改变,我只想把我所知道的顾家变迁告诉你们,是非天定,过往尘封,前路艰辛,且行且思吧!”
说完,老顾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顺手在烟盒上轻轻地敲着,一下,一下,似乎在整理着思路,中礼脸上的桀骜与悲恸不再,他恭顺地上前划着了火柴,送到了老顾面前……
默契在悄然间进行,香烟被点燃了……
一幅年代更迭的颠沛画卷随之缓缓展开……
顾家的根基就是打铁,凭借这门世代相传的手艺,顾家也算是个殷实的大家族,一直奉行‘手艺传家、谦善待人’的家训,顾家人只能做踏实本分的生意人,绝不能做投机钻营的聪明人。
家中男丁,小时候要拜私塾先生为师,年满14岁,再拜家族长辈为师,必须到铺上帮忙了。从生炉子、拉风箱开始,逐步学习辅锤、大锤、冷活等,最后到主锤,最少三年方可出师。待娶妻生子独立门户后,为规避竞争,一般都会外出另辟新地支炉开铺,逢大节方可返家。
打铁看似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需要较高的悟性。锻造前,要选择合适的材料,虽皆为钢铁,但性质千差万别;锻造中,火候的把控直接影响纯度和品级;淬火时,对温度要求是极为苛刻的,早一步入水则刃口太刚,砍剁时容易崩口,晚一步入水则刃口过软,碰到硬物容易卷口;冷活就是冷处理了,需要对实用、好用及美观等多方面考量。材料多为收购或换来的废铁,这些废铁中成分各不相同,所以,平时还要做试验,以掌握并记录它们各自的性质与优点。
那个年代,一门手艺,尤其是技术有门槛、需要长期积淀的手艺,就是一个家族生存延续的根本,顾家家规就严禁手艺外传,所有铁铺只雇伙计不收学徒。
当然,古话说:干活有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打铁确实非常苦,日日炉火炙烤,常常铁花烫伤,但是,还有一句古话:开过药铺打过铁,百样生意只好歇。说的就是,卖药和打铁历来都是最赚钱的生意,以至于对其他生意都没兴趣做了。除了赚钱,还很安稳,都是守在铺里的生意,不用受那日晒雨淋之苦。单说打铁,任何朝代都不会没饭吃,从种田用的农具、家庭用的厨具,再到建房用的五金,涉及的门类不可谓不广。
清朝后期,湖广总督张之洞兴办汉阳铁厂,因顾家是周边最负盛名的打铁世家,整个家族的各铺好手都被征召,进入了六大厂中的铁货厂,家族生意被迫全部收挡,家境也日渐衰落。几年后,汉阳铁货厂解散,被征召的家人们才得以回归,一部分铁铺又重新开张了,但终究没能再现往年的辉煌。
曾经的顾家,孩子们所知甚少,或许谈不上什么向往,而老顾却是听了长辈太多的念叨,他有憧憬的沉湎,有难舍的情节……
老顾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幡然醒来,当年已不在,当下路不开,而今的讲述,权当是薪火传递,勿忘家训,勿忘根源,勿忘先祖!
屋子里很安静,老顾的声音清晰地飘入了每个人的耳朵:
“我的爷爷,也就是你们的高祖,也是14岁那年入铺学习家传的手艺,并顺利出师,在本铺做了几年,而后娶妻,次年,你们的爷爷出生。24岁那年,你们的高祖依着祖制,挑了一副行炉,独自出门远行,行炉就是移动的铁铺,沿途通过手艺赚取路费,增长见识。”
“就这样,一路北上,历时半年多,到了我们现在居住的光州城,在城南安定下来,开了自己的铁铺,唯一的伙计是打行炉途中,救下的一个讨饭孤儿。经过两年的辛苦经营,帮工增加了两个,还在城南购得一处小房子。年底返回湖广祖宅,节后又带来了妻儿,定居了下来,又备了厚礼,让孩子拜入城南高老先生门下,那一年,你们的爷爷6岁。后来,他跟着你们高祖又回去过两次,再后来,或许是时局慌乱,或许是饥荒灾祸,又或许是交通不便,一家人就再没有回去过,对于老家,他也只留下了浅浅的印记。”
老顾说道这儿,再次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脑海中勾画着那个,他从未去过的老家……
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小时候的一幕幕不断地浮现出来,不经意间,变成了自言自语……
“虽然根在远方,但‘手艺传家、谦善待人’的家训依旧,父亲先读书后学艺,成了铁铺的第二位主锤师傅,又经过20年的经营,城南顾家也成了城南的大户人家,当年的小宅子早就换成了大宅门子,大哥、姐姐还有我,都是在那里长大的,那时候,家里的人很多很热闹。”
“铁铺由单件加工转为批量生产,分工序作业,所有制式产品都打着‘顾’字,代表着优良的品质。伙计也达到了20多人,大多是爷爷他们收留的可怜人,管吃管住,月底发工钱。到了岁数的,奶奶和母亲会为他们张罗:保媒、下聘、迎娶。在铺上干了几年的,基本都攒够了一个小房子的钱,成家后会从大宅子里搬出去,他们也会让媳妇来宅子里帮忙做些事,爷爷理解他们的心意,拒绝不了就会多发些工钱给他们。”
“那一年,中原地区发生大饥荒,逃难的人太多了,铺子基本上没开门,家里人都忙着救人了,在城郊的教堂搭锅煮粥,提供给灾民充饥保命,托马牧师也成了父亲的朋友;父亲多次去乡下采购粮食,也因此认识了大乡绅李福财,居然以平价买回了粮食;铺上的那些伙计们也都出钱出力,协助着爷爷和父亲的善举。最后,家底儿几乎被掏空,爷爷和父亲也只能无奈停止,在教堂祷告成了一种寄托,我们家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信奉上帝的。”
“第二年,铁铺生意明显不及往年,爷爷和父亲商量后,决定到农村去开间新铺,生产农具将会是个不错的方向,而老铺还是生产面向城里人的生活用具,这样一来,城乡就能形成有效的互补。就这样,41岁的父亲带着19岁的大哥和几个暂未成家的熟练伙计,来到了白鹭乡,那个大乡绅李福财就在这里,在他的热心帮助下,很快在街上买下一个大院,又找了几个伙计,一个新铺便开张了。”